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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被桂花浸软的城市,不是那种酥骨的缠绵,而是将整座城池酿成一只悄悄发酵的蜜瓮。不管怎么走,总也走不出这无处不在的馥郁。清晨带露的风掠过水面时,捎着半分水汽;穿巷而过时沾了些市井烟火,最终飘到鼻端,便成了丝丝缕缕甜软的微香。
穿过南山路的梧桐浓荫,净慈寺的山门已在秋光里露了古朴轮廓。这几天天竺三寺游人实在太多,我便寻了西湖就近的这座古寺。朱漆斑驳的门轴推起来“吱呀”一声,像老时光的叹息,南山路的车水马龙声瞬间被隔在身后,仿佛跨入了个被时光浸润的旧梦。秋日阳光早已没了暴烈,反倒极富温厚之意,在几株老桂虬曲的枝桠间筛下细碎影子,星星点点的桂瓣,伴着梵香轻轻滚动。
前院的银桂开得正好,饱满茂密,枝桠被花压得微微下垂。凑近看,那密密匝匝的小花哪里是花?分明是古佛青灯中的檀香,清浅却绵长,混着殿内的经声缓缓渗进心脾,连呼吸都变得柔软。
靠近济公别院的区域向来安静,此间的静中漾着轻香,几株银桂围着钟楼绽放。偶尔有游人轻敲磐钟,余音在梁间萦绕不散;檐角的铜铃似与钟声和鸣,风吹起的“叮当”之响,像是从剪影里飘忽出来的音效,节奏慢得如打拍子。
别院外的水池永远清澈幽静,大群虔诚的小锦鲤如做早课一般,悠闲地绕池鱼贯而行。喷泉“潺潺”的水声,与桂花落地几乎听不见的“簌簌”声,凑成一曲天然梵音。空气被这禅静过滤,桂花的香气少了山野奔放的甜腻,化作极其清幽的冷韵,它不往鼻腔里钻,反倒渗进毛孔,顺着呼吸绕至肺腑,涤得人杂念顿减。它不邀宠、不张扬,如殿中佛像,你来或不来,都在那里静静弥漫。
元代倪瓒“桂香留晚色,帘影淡秋光”的诗句,在此刻忽然有了新的感悟。立在客堂一侧的老桂树下,看几缕光穿过月洞门,扶疏的桂影斑斑驳驳投在墙壁上;花影在廊下悬浮的鱼状彩雕上沉浮晃荡,连左侧照壁上“阿弥陀佛”四字,都被衬得有了些许暖意。
光与影缓缓移动,花香与檀香静静交融,竟看得痴痴呆呆,分不清是光影浸透了花香,还是花香染就了光影。偶有穿灰色僧衣的僧人走过,垂目敛容,脚步轻得像踩在云里,衣袂带起的微风裹着几分禅意、几分桂甜,掠过发梢,飘向殿边古樟,倏忽来去。
世人总说寻觅“我心安处”,以为净土在遥远山川湖海或深奥经卷。可此刻桂香绕指尖,水声在耳边,亘古的宁静从心底浮上来,圆通得没有一丝缝隙。原来古寺的桂并不是单纯的景物,而是一面镜子:心浮气躁时,闻见的香也是急的;沉下心来,香才会慢慢萦绕。它用清寂的清香告知世人:真正的净土,不在别处,就在当下一念之间。这便是古寺赏桂的真意,虽只占秋日杭城桂事的一隅,却已道尽禅思的玄妙。
从净慈寺出来往南,常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赏桂季的风里气息渐渐变换:七分人流往右涌向满觉陇,三分往前涌向虎跑泉。衣袖上留着的禅意冷香,行至少儿公园时,已掺了草木的青气。
走在数不尽的高大繁茂的杉林幽径,分明多了山林的清润。虎跑公园的竖式门扉,就在桂气流转间缓缓铺开。刚进园门,带着凉意的水汽扑面而来,混着桂花的甜香,比净慈寺的味道更鲜活。若说净慈的香是“收敛”的,像僧人拢在袖中的手,向内凝定;那虎跑的香便是“舒展”的,像山间漫开的雾,因满山草木与叮咚泉流,变得更散逸、更空灵,吸一口,舌尖都能尝到甜。
沿秋露润湿的青石板路往深处走,路边卧虎雕塑旁的一株桂树渐密,与接水泉边的几株前后呼应。头顶的天被枝叶遮得只剩细碎的蓝,桂香不再是一缕缕,而是化作看不见的清凉薄雾,温柔笼罩整个山谷,人仿佛被清香簇拥着,头发丝都沾着甜意。
泉眼旁,汲取泉水的队伍蜿蜒至路口。老杭州人提着各式塑料桶,有的桶上还专门贴了“虎跑泉”标签,这小小的“得瑟”里,藏着杭城人的一份自豪——仿佛不这般标注,路人便不知桶中泉水的金贵。
说这是汲水的队伍,其实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老老实实地站着排队,三分之二的人趁等待的空隙去边上“吸桂花”了,让自家空桶代为排队。站着的人不急不躁,聊着家常,从“今年桂花晚了一大截,第二波总算加倍偿还了”,说到“泉水煮茶需用紫砂壶”,撩起肩头桂瓣的动作,自然得像打理自家阳台的花草。
来过好几次,却从未见过这般多的汲水人。沁过桂香的泉水,想必别有味道,那里面掺合了寻秋的心情,与漫长等待后的快乐。
这里原是虎跑寺旧址。唐元和年间性空禅师结庐时,还只有几间草屋;后来因“二虎跑泉”的传说,渐渐建起殿宇;如今古寺虽不存,但出世的清幽气韵,比有形建筑更恒久。石阶缝里的苔藓,是百年前的雨滋养的;路边的茶树,还留着当年僧人的栽种行距;连空气里的香,都掺着旧时光的味道,沉淀在每片叶子、每道石缝里。
今年恰逢李叔同(弘一法师)诞辰145周年,“百年叔同·文荟永存”的纪念展牌立在汩汩水池旁,被几株桂树半遮,淡黄的花瓣落在牌面上,像给文字缀了层花边。展厅里,泛黄的《断食日志》真迹躺在恒温展柜中,玻璃蒙着薄雾,凑近方能看清1916年的瘦硬墨迹:“晨六时起,饮温水一杯,觉腹微空”“午后观桂,香甚清冽,心神渐定”,连“灰布长衫一件”“《金刚经》一卷”都一一记下。墨迹无波澜,可谁都知晓,正是这场虎跑断食,让他从李叔同蜕变为弘一法师,世间少了个才子,多了位高僧。
转过济公殿,先听见泉水声。这座纪念济公的小殿灰墙斑驳,殿内坐像带着俏皮笑意。殿前的老银桂巍然挺立,古樟树干粗犷,树皮纹路如老人手掌,枝桠舒展似巨伞。桂花开得如云似雪,连殿顶瓦上都积了薄薄一层。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有的落在石阶上,有的落在池水里,跟着水波打转。
江南大茶壶边,永流不歇的泉水仿佛有了特殊意境。上方屋檐边的老桂,第一波开得浓烈,第二波稍早,与园内其他花树错开了花期,枝头花瓣已过盛期。阳光透过花枝,在石阶投下斑驳光影,泉水从茶壶口中汩汩流出,“叮咚”作响与桂花香气缠在一起——殿宇沧桑、泉水活泼、桂花静美,在此拼合成动静相宜、古今交汇的画面。
每天来园里拍摄婚纱写真的年轻人络绎不绝。桂花翩然落在肩头,也落在几位穿汉服拍照的姑娘裙裾上。一位姑娘身着淡粉、天青色汉服,绣着缠枝莲纹,发髻插着玉簪,团扇题着“桂子月中落”的诗句。风来花落,她笑着去接,指尖碰花瓣的轻响混着笑声飘远。青春靓丽的笑靥与千年桂香交织,让这清修之地多了几分人间烟火,却不喧闹,反倒像给清冷山景添了块暖玉,多了真实而活泼的生机。
这便是虎跑桂香的深意:一半连着林泉的仙气,一半系着人间的温情。它让每个寻香人明白,出世不是逃离,而是在繁华中守本心——像这桂花,生在尘世,根扎泥土,却能开出清冽的香。弘一法师证得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大抵便是这般境界:至高圆融的出世之美,从不是与尘世隔绝,恰是在纷扰烟火里,守住内心亘古的澄澈与安然。虎跑的桂香便是引渡舟筏,载着寻香人穿越古今,在历史与当下的交汇处,触摸那份圆融通透。
坐在泉边石凳上,看几缕阳光从桂树叶缝落下,影子被拉得很长。手中握着刚落下的桂瓣,指尖还能感受到微弱的生命力,忽然懂了杭州桂花动人心魄的缘由。它的香不是单纯的甜,而是与这座城市的文脉、历史、风骨深深相融的魂:在古寺,是“一念心安即净土”的禅意;在山林,是“出世入世皆澄澈”的圆融。两种香,两种境,殊途同归,都在诉说着秋的温柔与深邃。
这颇有点像两阕不同词牌的小令,一阙是《浣溪沙》的沉静,一阙是《鹧鸪天》的疏朗,平仄各异,却同吟着秋杭的灵魂。
每一缕香,每一片瓣,都在诉说着杭州的故事。它治愈着每个寻香人的心灵,让人在香气里忘了烦忧,只记得这秋的软,这城的暖。多么希望这香能长久一些,让我沉醉在这香与景、史与诗交织的风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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