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中旬,我同韩世峰、宋玉杰、姚晖、宁武一行七人一路向北,先后走访了晋祠、应县木塔、悬空寺、九龙壁后,终于到达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世界文化遗产——云冈石窟。这也是我们此行的最北目的地。
云冈石窟位于山西省大同市西约16公里处的武周山南麓,依山开凿,规模恢弘、气势雄浑,同龙门石窟、麦积山石窟、敦煌石窟并称我国四大石窟艺术宝库,距今已有1500年的历史,是公元5世纪中西文化融合的历史丰碑。
我们到时,已是午后。车子停在景区外,还得走一段长长的路。路是宽阔的,两旁栽着些北方常见的杨树,叶子已黄了大半,在干燥的风里索索地响,像一层碎金,在秋阳下闪着些寂寂的光。远远的,我们便望见那一脉武州山了。山是土黄色的,算不得高,却迤逦着一种沉稳的、默然的气度。那闻名已久的云冈石窟,便在那山南一字排开的断崖上,仿佛静静地等着我们这些远来的客。
走近了,才见那石窟的真容。它不像南方的山水那样,用一层蓊郁的林木遮掩着,羞羞答答的。它是坦然的,粗粝的,就那样将一整面崖壁的创口与辉煌,毫无保留地袒露在青天白日之下。那密如蜂房的洞窟,一龛一龛,一层一层,从东到西,蔓延开去,像一册被岁月浸得发黄、被风沙磨出了毛边的巨大史书,摊开在北方苍茫的原野上。
我们随着人流,重点参访了著名的“县曜五窟”。一踏进去,人便仿佛骤然缩成了一粒微尘。光线是幽黯的,从窟门斜射进来,照出空气中浮游的千万粒尘埃。而就在这片幽黯里,那巨大的佛,赫然端坐在眼前,充塞了整个视野。你得极力地仰起头,颈项酸了,才能勉强望见那低垂的、悲悯的眼眸。那佛像之高之大,是超出想象的;人站在他的足下,只感到一种无声的、磅礴的压迫,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压得你喘不过气,却又奇异地让你心安。那佛的容颜,是丰腴的,饱满如一轮满月;唇角含着的一丝微笑,是那样的深不可测,它不像是欢喜,也不像是哀伤,倒像是一种看透了千百劫数后的、极致的宁静。这微笑,比蒙娜丽莎的早了整整一千年,却同样地,将一切的言语都化作了多余。
我伸出手,想去触碰那冰冷的石壁,指尖将要触及时,却又怯怯地缩了回来。这石头,原是死的,顽冥的;但在那一千五百年前的工匠手下,它被赋予了呼吸,被注入了神魂。我仿佛能听见,那叮叮当当的凿击声,穿过漫长的时间甬道,混着工匠们粗重的喘息与虔诚的默祷,在我耳边幽幽地回响。那一凿一錾,刻下的哪里是花纹与衣褶?那是一个王朝的雄心,一个时代的信仰,是无数无名者将生命熔铸于永恒的、最悲壮的努力。
从这巨大的窟里退出来,再去看那些稍小些的洞窟,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了。那里的佛像,少了些原始的、蛮野的雄浑,却多了些人间的情致与繁华。那些飞天的乐伎,衣带飘飘,仿佛要从壁上飞下来似的;她们的手臂,圆润如莲藕,在流动的云气里,似乎能听见箜篌与琵琶的妙音。那佛传的故事,连环画般刻在壁上,从乘象入胎到双林涅槃,一生的行迹,都凝定在这石头上。这里的艺术,是更精致了,也更像一场热闹的、不肯醒来的梦了。那北魏的皇帝与僧众,便是怀着这样一场佛国大同的梦,将他们的理想,他们的财富,他们对于来世全部的渴望,都深深地凿进了这武州山的崖壁里。
在一处残窟前,我驻足良久。那里的佛像,大半都已风化,或是遭了人为的破坏,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坑洼的痕迹。有的失了头颅,那断口处粗粝得像一道永不能愈合的伤疤;有的只剩下一个静坐的轮廓,眉眼早已被岁月的手指抹平。然而,奇怪的是,这种残缺,并不只让人感到惋惜。它反而生出一种别样的、惊心动魄的美。那是一种与时间坦然相对的、沉默的尊严。圆满有圆满的庄严,而残缺,有残缺的哲学。它们像一些睿智的老者,不用一言,便道尽了荣枯与无常。
夕阳西下时,我们终于要离开了。回望那一片崖壁,它在斜阳的余晖里,染上了一层暖暖的、近乎悲壮的桔红色。那些黑黢黢的洞窟,此刻像一只只倦了的眼睛,缓缓地将要闭上。来时的那股兴奋与好奇,此刻都已沉淀了下去,心里只觉得满满的,又空空的。满满的,是那充盈于胸壑的、历史的厚重;空空的,是觉出自身如蜉蝣般短暂与渺小后的怅然。
我们这一行人,又默默地走上了来时的路。宁武兄与姚晖兄在前头低声讨论着什么,韩、宋二位部长也沉默着,大约各自心里,也都萦绕着那一窟一佛的影像罢。我来时带着一个问题:是怎样的力量,能让人完成这般不可思议的伟业?此刻我仿佛有了答案,又仿佛更加迷惑了。那力量,或许就藏在这北地的风里,藏在这苍黄的山色里,藏在那一千五百年不曾改变的、沉默的凝视里。











(一凡/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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