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故宫博物院公众号
文 | 李思佳
2025年10月，故宫博物院迎来建院百年。这座走过六个世纪的紫禁城，如今作为博物院，正以日益开放的姿态迎接着络绎不绝的游客——特别是到了百年庆典这样的日子，更是一票难求。然而，在这热闹的背后，一组关于故宫博物院经营的数据引发了公众的好奇与探究：据报道，故宫的门票年收入可达8亿元，文创市场总营收更是达15亿元。但与此同时，故宫的运营和发展仍然需要国家财政一年11亿多元的支持。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1 故宫的收入 来自哪些方面
要理解这个数字背后的逻辑，必须首先明确故宫博物院的机构属性。故宫博物院是国家设立的“公益二类”事业单位，其财务核算体系与一般企业截然不同。
一个常被公众忽略的关键事实是：故宫每年高达数亿元的门票收入，需要根据国家非税收入管理规定，全额上缴中央财政，并不直接进入故宫自身的预算中自主支配。
而报道中的15亿元的文创营收，指的是故宫品牌授权公司或商业主体在市场上的总销售额，代表的是故宫品牌的市场价值。但进入故宫博物院自身决算的，仅是其中的授权费、利润分红和院内少量直营销售额。
那么，故宫实际用于运营和发展的资金来自哪里？
根据《故宫博物院2024年度部门决算》，故宫博物院的收入主要有五部分，在其约14.91亿元的总收入中，最大的一部分其实是一般公共预算拨款收入和政府性基金预算财政拨款收入，即从中央财政取得的资金，11.11亿元，这占到了总收入的74.5%。
相比之下，故宫博物院举办收费特展、教育项目等专业活动的“事业收入”为2.16亿元，占比14.5%；而场地租赁、馆内文创销售等的“经营收入”为1.15亿元，占比仅7.7%。最后，包括存款利息、捐赠等在内的“其他收入”约为0.49亿元，占比约3.3%。
数据来源：故宫博物院2024年度部门决算
故宫博物院前院长单霁翔也曾透露，国家提供的经费只占故宫预算的一半多，剩下的要靠自己挣，故宫的成功你无权复制。为此，故宫不得不通过市场化的运营实现商业化变现，或者积极与社会各界合作，通过募捐、赞助等方式筹集资金，共同为文物保护和博物馆的运营提供有力保障。
为此，早在2010年，北京故宫文物保护基金会便应运而生，成为故宫博物院引入社会资本、接纳大额捐赠的核心平台。通过这一渠道，故宫得以与香港赛马会、龙湖集团、世茂集团等企业签约，共同构筑文化遗产保护的新模式。
《北京故宫文物保护基金会2024年度工作报告》显示，基金会2024年的总收入为8507万元，其中捐赠收入为7530万元，占总收入的88.5%。其中2024年最大的一笔是来自香港赛马会和其慈善信托基金共同成立的公益慈善研究院7000万元的捐款，用于支持“万方传播中华文明及文化科技人才培养计划”；此外，腾讯合计捐赠490万元（包括腾讯科技的340万元和腾讯公益基金会的150万元），荣耀终端有限公司也捐赠了40万元，用于公益活动和博物院策展笔记项目。
而2024年里基金会3833万元（占总支出的98.2%）的支出以项目资助的形式，支付给了其关联方——故宫博物院，用于重大的长期研究性保护项目中。
具体包括：
世茂集团的“世茂-故宫养心殿研究性保护项目”，2024年当年支出737万元；
万科集团 “万科-奉先殿研究性保护项目”，同年支出826万元；
龙湖集团的第三期课题资助的“龙湖-故宫文化基金”，年支出1358万元；
黄廷方慈善基金的“延禧宫研究性保护项目”，年支出107万元；
奔驰的星愿基金（用于文化遗产保护及青年教育），年支出361万元。
图片来源：北京故宫文物保护基金会
值得注意的是，基金会全年管理费用仅为71.3万元，占比低至1.83% ，这意味着，绝大部分捐款都实实在在地流向了文物保护一线。
除了社会捐赠，为了“赚”更多的钱，故宫还通过文创进行商业化探索。其灵感可追溯至2013年台北故宫“朕知道了”胶带的巨大成功。同年，北京故宫迅速响应，首次公开征集文创产品创意，并推出了“奉旨旅行”行李牌、“朕就是这样汉子”折扇等早期爆款。
到了2014年，伴随着“雍正：感觉自己萌萌哒”等网络热点，故宫摒弃了简单复制线下商品的模式，转向以皇帝、文物甚至宫猫等核心元素作为IP，进行深度开发和流量变现。这一转变得到了政策的有力支持：2015年国务院出台的《博物馆条例》明确“博物馆在不违背其非营利属性、不脱离其宗旨使命的前提下，可以开展经营性活动。”
此后，故宫的商业化步伐加快。2016年，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意外走红，同年故宫开始与腾讯等互联网巨头合作，打通线上线下流量，并大力拓展文创产品线，当年即推出9170种产品，累计至今已近万种。
除了设置部门专门负责文创事宜外，故宫还投资了数家公司。例如，故宫博物院全资控股北京故宫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和北京故宫文化遗产保护有限公司；同时，其子公司故宫出版社有限公司直接控股的北京故宫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不仅是运营“故宫文创”品牌的核心平台之一，同时也负责运营“故宫博物院文创”淘宝店铺。在合资与合作层面，故宫博物院持有北京故宫文化创意有限公司51%的股权，并在北京故宫宫廷文化艺术传播有限公司和北京故宫观唐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中各占35%的股份，引入社会资本共同开发。
此外，故宫博物院授权北京尚潮创意纪念品开发有限公司设计、经营故宫文创产品，也是大家熟悉的“故宫淘宝”店铺背后的操盘手。这一系列从全资控股、合资到品牌授权的操作，清晰地展示了故宫在商业化运作上的多元化策略。
图片来源：故宫博物院文化创意馆公众号
2 每年的巨额支出 究竟花费到了哪里
政策允许故宫“挣钱”，但其非盈利机构的属性，决定了每一分收入的最终将全部用于故宫自身的事业发展。故宫的支出，并非商业意义上的“成本”，而是为了履行其公共使命而进行的必要投资。在官方的决算报告中显示，“文化旅游体育与传媒支出”高达14.59亿元，占总支出95.61%。这笔巨额资金主要投入以下三大方向：
首先，是对文化遗产的永久守护。仅2024年一年，故宫博物院就完成了337件/套文物的修复，对63587件文物定级。此外，故宫的修缮不止于馆藏文物，更涵盖古建筑的本体修复、环境治理和日常维护等——从杂草的清理、房间的清理、到破损的门窗等等都需要工人进行维护。单霁翔曾算过一笔生动的“细账”：“红墙每三年刷一次就花3000万。更烧钱的是修文物……一件钟表修仨月就花80万。”除了传统修复，这笔巨额开销还包括对186万件（套）文物的数字化保护，这项与腾讯、华为等科技公司合作的“数字故宫”工程，同样是持续性的重大投入。
其次，是持续提升公众参观体验，加强文化遗产的教育传播。面对日益增长的旅游与文化需求，故宫不断优化公共服务设施，并加大社会教育投入。从卫生间改造、休息区增设到智能导览系统引入与多语言讲解器的开发，每一项硬件升级都离不开资金支持，也为履行公共服务职能奠定了坚实基础。与此同时，故宫也致力于将文化遗产知识更广泛地传播给公众，仅在2024年，就举办了1634场社会教育活动，惠及46239人次，将故宫打造成了一个面向全社会的文化课堂。
除了对“物”的守护和对“人”的服务，维持这座庞大院区安全平稳运转的投入同样巨大。覆盖全院的立体化安防网络、数千名员工的日常运转，每一项都是天文数字。特别是安防，这根维系“平安故宫”的生命线，更是故宫不可缺少的支出。
对于这些看似琐碎却至关重要的投入，单霁翔的解释最为直接，也点明了故宫所有运营的最终目的：
“故宫是非营利机构，我们不能分红，我们所有销售利润都要用到故宫事业发展上。我们要做1600多把椅子，我们要把1750个井盖做平，我们要把自动讲解器不断地提升，特别是面对同学的教育活动全是免费的。这些用的是什么钱？
图片来源：故宫博物院公众号
3 不止于博物馆 故宫是国家战略资产
如果故宫的运营是“亏本”的，为何国家不仅允许，还要持续投入巨额资金？
答案在于宏观经济层面的“价值重估”，这根植于中国作为大国的国际承诺。根据中国作为缔约国签署的1972年《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各级政府是遗产保护的首要责任人，必须在资源调配等方面担当重任。
在履行国际责任的基础上，中国的投入更体现了对文化价值的深刻理解和国家战略的需要。故宫博物院古建部原总工程师、中国文物保护技术协会理事长王时伟指出，包括故宫在内的古建文化遗产是中华五千多年文明的承载者，充分彰显了中华文明突出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在他看来，“保护古建文化遗产就是保存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根脉。”
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所长王军也强调，文化遗产是中华民族的生命，是民族认同和凝聚力的源泉。这些论断的背后，是中国将“文化软实力”视为国家战略资产的宏大叙事，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推进文化和旅游深度融合发展”的要求正是这一战略的具体体现。
这种将文化价值置于经济利益之上的定位，直接决定了其运营的公益属性。作为国家一级博物馆，维持低廉的票价（旺季60元）以保证公共文化服务的可及性，是一条不可动摇的红线。单霁翔表示，虽然故宫的门票价格多年没有涨过，但故宫从未想过要涨价，“相反，在未来，如果得到社会理解、经过有关部门同意，在条件成熟时可以考虑免费开放。”
因此，故宫的财务状况，本质上是服务于国家长远战略的一种“战略性亏损”，是用经济上的不平衡，换取文化与社会效益的最大化。
4 百年守护 走出新的道路
面对财务压力和消费者的新需求，故宫正积极突破传统博物馆的运营边界， 从单一IP开发向一个以数字资产为基石、全产业链生态运营为核心的新型文化综合体转型。
这一转型的根基，在于“数字故宫”体系的构建。截至2025年8月，故宫已完成超过100万件（套） 馆藏文物的数字化采集，突破馆藏总量50%。自2019年“数字文物库”上线，已向公众无偿发布10万件高清文物影像，将数据资产转化为社会共享的公共资源。为了进一步深化这一基础，故宫正与腾讯等企业共建“联合创新实验室”，共同研发“数字孪生智慧管理平台”，这项国家“十四五”重点研发计划的成果，正为文化遗产的永久保存和灵活应用提供“中国方案”。
在这基础上，故宫正通过技术创新与跨界合作，让沉睡的文物真正“活”起来，并构建起一个层次丰富、多方共赢的商业生态系统。由故宫文化传播公司与中国电信天翼物联联合打造的“故宫猫AI玩偶——福墩”，以“文化传播小达人”的身份在迪拜与上海双城同步发布，成功开创了“AI+文创”的智能交互新范式。与此同时，故宫与BOE（京东方）合作打造沉浸式数字展，与Magic Leap共同推出AR非遗展演套装，不断拓展虚实融合的技术边界。在商业层面，与李宁的联名系列推动国潮服饰走进大众日常生活，而与《王者荣耀》合作的“青绿山水”主题皮肤更创下单日销售额突破5000万元的纪录，展现出文化IP的强大市场号召力。更进一步，故宫通过“故宫以东”等项目，联动周边商业地标，将自身从一个文化“点”扩展为带动区域消费的“面”，逐步形成一个规模庞大的“泛故宫文化消费生态圈”。
对此，故宫博物院院长王旭东总结道，面向未来，将通过“四个故宫”的建设，深化数字化应用与文化传播，将故宫建成“国际一流博物馆”和“文明交流互鉴的中华文化会客厅”。
单霁翔也不止一次地说过——
“要把一个壮美的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下一个六百年。”
正是这份跨越时空的承诺，定义了故宫所有投入的意义。每一笔看似庞大的开支，每一项看似两难的权衡——不论是在文物保护与商业开发之间的取舍，还是在传统守护与数字创新之间的探索——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目标：让紫禁城不仅活在历史中，更活在未来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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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马瑜欣
指导老师 | 刘颂杰
排版 | 钟彦卉
初审 | 刘颂杰 毛万熙
复审 | 钟智锦
终审 | 郑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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