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山岛,坐落于“海上仙山”长岛的最西端,犹如一颗被时光打磨的墨色明珠,静卧于碧波之上。它南距蓬莱十七公里,岛陆面积八点五四平方公里,海岸线蜿蜒二十余公里。岛上六个村落、约一千五百名居民在此安居,共同守护着这片兼具地质奇观与深厚人文的宝地。
这里不仅是南北候鸟迁徙的重要驿站,每年迎来数十万只候鸟,被誉为“中国猛禽环志放飞第一岛”,更是一座由史前火山喷发塑造的地质殿堂。岛上遍布的黑色玄武岩,是亿万年前大地奔涌的证明。主峰老黑山,海拔一百八十九米,是周边群岛唯一的玄武岩山体,大黑山岛正因其山色玄黑而得名。
岛上的北庄遗址,历史可追溯至六千五百年前,是与西安半坡齐名的史前村落,被誉为“东半坡”。遗址出土的房基、陶器与鸟形图腾,默默诉说着远古先民与海共生的智慧。
岛北端的龙爪山国家地质公园,是此行的精华所在。五座临海绝壁连绵相接,崖谷纵横,其势如巨龙探爪,没入碧波。山中怪石嶙峋——将军石巍然屹立,凯旋门巧夺天工,层层叠叠的石英岩在光影下宛如巨大的“五花肉”石壁,引人遐想。据传,此山原本是座完整的青山,某年正月初二,一声巨响中巨龙抓走半座山峰,留下五峰并立的雄姿,龙爪山因此得名。
这里也是电视剧《父母爱情》的故事发生地。至今保留的“老供销社”,能瞬间将人带回那段质朴的岁月。作为长岛唯一保留大规模农田的岛屿,黑山乡既“耕海”又“牧农”。游客在此既能领略海浪拍岸的壮阔,也能感受麦浪翻滚的宁静。
一、渡海入墨境
从蓬莱启程,海轮犁开碧波,向着东北方向那座在烟波中若隐若现的墨色岛屿驶去。
海轮一驶进黑山岛那小小的港湾,风便静了。
码头是极朴素的。几道长长的水泥堤岸伸入碧沉沉的海水里,泊着些休憩的渔船,随着微浪一起一伏,像些倦了的巨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复杂的气味——海水的咸腥、渔网的桐油,还夹杂着海鲜市场里传来的、生命的鲜活与腐坏交织的气息。这气味初闻不惯,片刻之后,却觉得是海岛最真实、最坦率的语言。
抵达时,幸得两位年年都来的海钓客引路,我们与另一对年轻情侣,住进了渔村深处一家民宿。院子安静,听得见风声穿过晾晒的渔网。房东是地道渔民,男主人每日出海,女主人经营民宿,倒也省去我们四处寻觅的麻烦。
安顿后,天色尚早,我便悠然漫步于村落。村路曲折蜿蜒,两旁是低矮的石墙,像饱经沧桑的老者,静静诉说岁月悠悠。偶有娇艳的花朵从墙缝探出头来,如俏皮的精灵,为古朴的村落添了几分生气。还能看见一些早已废弃的军营,在时光侵蚀下虽显破败,却依旧隐隐散发着往昔峥嵘的气息。
此情此景,不禁勾起遐思。电视剧《父母爱情》里的安杰,出身资本家家庭,性情纯真。在那个特殊年代,她有幸隐于这远离尘嚣的僻壤,得更得忠厚军官丈夫的庇佑,才一次次躲过劫难,与丈夫携手演绎动人的爱情佳话。
然而,天下有太多人与家庭,未曾拥有这般幸运。正因如此,安杰的命运才愈发珍贵,她和家人的故事也愈发引人共鸣,能唤起无数人内心的追寻。或许,这正是众人来此寻觅安杰生活痕迹的缘由。
他们所寻觅的,并非一间教室、一座小院、一垄菜地,也不是那在岛上乃至全中国都颇为稀有的咖啡。他们所寻觅的,是一段真诚且稀缺的家庭记忆,是尘世难觅的情感伊甸园。
遐想间,不觉已漫步至村外。眼前,一片平缓的沙滩豁然展开。夕阳正缓缓西沉,温暖而柔和的余晖,将海面与云霭染成一片温润的橘红,似熔化的琥珀,静静流淌在微波荡漾的海面上。
我伫立凝望,那轮残阳如被岁月摩挲的琥珀,光晕渐黯,却仍散发暖意。耳畔,海浪轻吻海岸,奏响悦耳乐章。带着腥咸的海风,如温柔的手,抚过面颊,撩动发丝,仿佛在轻声低语。
暮色如灰色帷幕悄然降临,将岸边轮廓晕染成模糊剪影。这般光景,仿佛有神奇的魔力,抚平了内心的褶皱,让心变得柔软宁静。此刻,所有烦嚣都如过眼云烟,悄然远去,只留下一片空灵与安宁。
二、龙爪探海日初升
次日,天未透亮,我们便循着房主人指引,踏着露水往龙爪山去。晓色迷蒙,山路在黑暗中蜿蜒,只得借手机微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龙爪山坐落于大黑山岛北端,五座临海绝壁与五道深邃崖谷并肩相连,融奇崛、险峻、珍稀与秀美于一身,宛若半悬于碧波之上的琉璃仙山,素有“海上石林”之誉。
据载,龙爪山因山下龙爪潭得名。其主峰孤耸,形貌方整,四壁如斧劈刀削,陡峻非常,远望如一方巨印镇于海上,故又名“玉印山”。相传,此山早年并非嶙峋裸露,而是一座草木葱茏的青山。直至某年正月初二,天地忽传巨响,山摇地动间,风烟滚涌,一条巨龙攫取半座山峰向北腾空而去,留下的半座山体崩裂出四道深谷,化作五峰并立之姿,形如龙爪探海,遂成今日雄奇面貌。这里也是观海上日出的绝佳处。
龙爪山崖壁间,嵌有一条天然形成的“仙人道”,长约一千五百米,宽仅一米有余,蜿蜒穿行于石英岩峭壁之中。相传为八仙途经此地留下的仙迹。现实中,实则是漫长岁月里,海洋以看似温柔却蕴含无尽力量的身姿,对岩壁展开旷日持久雕琢的结果。风携咸湿,浪涌千钧,一次次扑打、蚀刻、磨洗;海水渗入岩隙,寒来凝冰膨胀,暑往溶蚀浸透——在这物理与化学的双重奏中,岩石形态悄然改变。终于,一条天然栈道沿壁而生,蜿蜒如带。它一侧倚着布满沧桑刻痕的陡壁,一侧临着永不休止的碧波,行走其上,每一步都叩响着时光的回音,见证着海陆之间这场漫长而沉默的对话。
行至山巅,但见东方海天相接处,透出一线鱼肚白。那抹白悠悠晕染开来,洇出浅浅绯红,而后渐变为璀璨金黄,似神奇画笔,将薄云勾勒成漫天绮丽的绫罗。
正值晨光初绽,我们望见点点渔船的朦胧剪影。它们拖着白色航迹,如沉稳行者,不紧不慢驶向墨蓝色大海深处。这些渔船,比日出更早与大海相拥,是这片海域上默默无言的早行者。
脚下龙爪山,岩骨嶙峋,苍黑如铁,带着亘古的沉默。忽然,太阳从海平线上跃然而出,万道金光霎时泼洒,整片海面碎金荡漾,一直流到我们脚下。这壮阔景色里,人顿觉自身渺小,心中空明,仿佛也化作了一块山岩,融进了无边的光色与涛声里。
我一边观赏日出,一边欣赏景色。但见沿途巨石叠嶂,岩洞参差,怪石嶙峋,名号也很有趣:将军石、扇贝礁、飞天石棺、凯旋门、帽盒石、龙头崖……名形相契,栩栩如生。那一层层纹理分明的石英岩,在光影中流转出赭、白、灰、黄交织的色带,在吃货眼中,怎么看都像是一块块纹理漂亮的“五花肉”,不禁浮想联翩,脑中尽是汆、炒、烹、炸、红烧的意象,馋意顿生,几乎要与身旁拍岸的浪涛一比高下。可以说,这里处处是景,步步有传说,整个景区目之所及,无不撼动心魄,引人入胜。
三、仙洞与石眼
正当我沉浸于周遭景致,前方因近期台风引发的山体滑塌,如不可逾越的屏障,阻断了我们去往九丈岩与聚仙洞的去路。
只得折返龙爪山西段另寻路径,在嶙峋岩石与海滩间艰难跋涉。当我们终于攀上岩壁栈道,望见那豁然开朗的洞口时,刹那间,一阵沁骨凉意迎面扑来,霎时洗去了身上攀爬的燥热。
山洞为一处海蚀洞,内里幽暗不见天光,宽处仅容两人并肩,高度却难以企及,名曰“聚仙洞”,据说是八仙渡海途中休憩之地,也是中国现存典型的海蚀洞之一。洞顶高远深邃,宛如神秘莫测的苍穹。光线从岩隙间丝丝缕缕渗透下来,恰似条条金色丝线,在嶙峋石壁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明暗交织处,仿佛有袅袅仙气悄然弥漫。那若有若无的气息,如一只无形却充满魔力的手,轻轻撩拨人的情思,使人不禁浮想联翩。恍惚间,我仿佛穿越时空,进入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世界,那里有仙人笑语,有灵禽欢歌,一切都如梦如幻,令人陶醉。
传说中,八仙曾于此聚会议事。我静静伫立洞中,凝神细听,耳边仿佛回荡着来自渺远时空的谈笑之声;恍惚间,眼前也似有衣袂飘飘、逍遥自在的身影一闪而过。
尤为奇妙的是,山体最西端矗立着一座罕见的“石楼”,四壁与海面垂直如削。岩体临海一侧,被海浪以鬼斧神工之技雕琢出一方天然石洞。日出与黄昏时分,霞光穿过窗孔,瞬息万变,景色瑰丽奇幻。这石洞形状恰似镜框,巧妙地将远处流云与近处波光框入其中,自成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流云似洁白丝带,在湛蓝天空肆意舒展;波光如闪烁碎金,在海面跳跃舞动,二者相互映衬,和谐美妙,因而被游人誉为“长岛之眼”。
无怪众多游人纷纷在此驻足留影,这里已成为网红打卡地,更是黑山岛标志性景点。每一位来此的游客,无不为眼前美景折服,沉醉在这如诗如画的自然奇观之中。
我独自伫立在这“长岛之眼”,眼前惊涛拍岸,气势恢宏。耳旁,浪涛不分昼夜地冲击岩脚,发出雄浑壮阔的声浪。每一次海浪撞击,都似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最终撞得粉身碎骨,刹那间化作千堆洁白如雪的泡沫,在阳光下闪烁晶莹光芒,宛如大自然洒落的珍珠。
那轰然作响的涛声,犹如自然伟力的咆哮,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彰显着不可抗拒的威严。然而,这涛声又何尝不是对亘古屹立的岩壁最执着、最深情的陪伴?在漫长岁月里,它始终不离不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环绕在岩壁身旁,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诉说着眷恋与守护。
四、拾石问古
怀揣悠悠思绪,我再次踏上那片昨夜邂逅绝美日落的海滩。脚下,细腻沙砾相互摩挲,发出轻柔声响,似在低声诉说岁月故事。
我缓缓俯身,以一种虔诚的姿态贴近海滩,精心挑选、捡拾那些圆润的卵石。每一枚卵石都仿佛是大地给予的珍贵馈赠,我轻轻摩挲着它们的纹理,仿佛在与大地进行深情对话,聆听着它在漫长岁月里积攒的无声秘语。
于此情此景中,我与浩渺无垠的大海来了场近距离的亲密接触。海风宛如温柔的手,抚过脸庞,带着独有的咸润气息,撩动着发丝。海浪则似低吟浅唱的歌者,一波波涌来,在沙滩上留下道道优美弧线,又缓缓退去,那有节奏的声响,仿佛是大海在倾诉心事与柔情。俯身捡拾几枚被海水磨圆的卵石,算是与这片海最后亲近的凭证。
早饭后,离岛前我们去了北庄遗址。说来令人惊叹——这座看似寻常的海岛,竟藏着长达六千五百年的文明印记。这片被誉为“东半坡”的史前村落遗址,与著名的西安半坡遗址遥相呼应,将华夏文明的曙光早早照进了这东海孤岛。
漫步在这片微微隆起的高地上,海风依旧,涛声如昨。这里没有恢弘殿宇,不见精美器物,只有考古学家精心划出的方方探坑,裸露着先民房基的褐色土层,像一部摊开的无字史书。我蹲下身,指尖轻触那被千年海风抚得光滑的断面,试图感知土层下沉睡的脉搏。那些斑驳陶片、磨光石斧、精巧贝饰,乃至一枚可能是史前发簪的骨器,无不诉说着一个曾被海浪声包围的鲜活聚落——原来,文明的星火,早已在此点燃。
他们必定也站在这里,看我所看的这片海,吹我正吹的这阵风。用石斧劈开混沌,用骨针缝缀生活,在这海隅之地生息繁衍,将浪漫与智慧编织进日常。而后,又悄然隐入时间洪流,只留下这片无言的黄土,让千年后的我们来此凭吊。
历史的厚重,在此刻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铅字,而是化作了掌心那一抹微凉而真实的触感,沉静,却直抵心灵。
五、归程与渔火
将离岛时,我们又回到了码头。这时的码头,与初来时那静谧光景全然不同了。
归航的渔船挤满岸边,机器轰鸣,人声鼎沸。一副副沉甸甸的渔网从船上卸下,倾泻出银光闪闪的收获。那大多是些小鱼和扇贝,在甲板上、在筐子里,拼命跳跃着,鳞片在夕阳下反射出最后、最灿烂的光。空气中那海腥的气味,此刻浓烈到了极致。妇女们分拣着扇贝,男人们忙碌吆喝装卸,他们刚刚打捞上来的扇贝被撬开,再一筐筐装上卡车,运往四面八方,成为无数人餐桌上的一道鲜味。
我静静站在喧闹边缘,看着这充满生命张力的劳作。来时,我只觉此地是个可以“寻幽”的处所;去时,我方明白,这岛的美,不独在日出与古迹的静穆,也在这码头充满烟火气的、活生生的忙碌里。它是仙人的,是先民的,更是眼前这些渔人们的。
轮渡的汽笛响了,沉沉地,催促着归客。我怀着别样的心情,缓缓踏上了回程的船。抬眸望去,那黑山岛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只有成群的海鸥,还有海风,始终追逐着我们的脚步。此刻,大黑山岛在视野中不断缩小,最终幻化成海平线上一抹深黛色的朦胧影子,似一幅淡墨勾勒的悠远画卷。而那股咸腥的海风,却仿佛还固执地萦绕在衣襟上,久久不散。
(2024年11月3日草成于烟台,2025年11月11日修改补录于家)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