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出兰州市区,秋意便扑面而来了。路旁的树林,早已不是夏日那等沉郁的、蓊蓊郁郁的绿,而是一片连着一片,晕染开来的金黄。这金黄是主调,却又并非单调的;山坡上便有那么几株,或是倔强地留存着些许夏末的苍碧,或是迫不及待地醉成了酡红,疏疏落落的,像是画师不经意间点染的朱砂,一下子便将这漫山的秋色给点活了。
风从敞开的车窗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一股子清冽的、微凉的甜意,直沁到人的肺腑里去。萍姐坐在一旁,也不说话,只微微眯着眼,含笑望着窗外这流动的画卷。我们此行,是要往积石山县的大墩峡去。
一入峡谷,景致便陡然不同了。两旁是刀削斧劈似的悬崖,森森然地逼仄过来,将那蔚蓝的一线天割得愈发狭长。然而就在这巉岩的缝隙里,石壁的皱褶中,偏偏就有那一簇簇、一丛丛的金黄树木,顽强地、甚至是有些恣意地生长着,给这铁青色的、庄严的巨人衣衫上,缀上了明丽的纹饰。
脚下是一条依着山势开凿的栈道,曲折着向幽深处延伸。栈道旁,一道溪水琤琤淙淙地伴着,那声音不高,却极清亮,像是一串散碎了的玉珠,不停地滚落着。我们便沿着这溪声,缓缓地向上走。
山谷里是出奇的静。游人寥寥,将那城市的喧嚣,仿佛远远地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于是,那潺潺的水声,间或几声不知藏于何处的鸟鸣,便显得格外清晰入耳。我们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轻了下来。
栈道上,早已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金黄金黄的,踩上去软软的,发出一种“沙沙”的、极细微的脆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秋天的脉搏上。
我和萍姐不时地停下,回过头去,望那来时的路。阳光正从山隙间斜斜地射下来,成一道道透明的光柱,洒在层峦叠嶂之上。那漫山的林木,经这秋阳的渲染,愈发显得斑斓了,黄的灿然,红的炽烈,便是那残存的绿,也泛着一层油润润的光泽。对面的山,便整个地沐浴在这片光海里,五彩交辉,衬着那纤尘不染的、蔚蓝得像琉璃似的天空,真是一幅醉人的画卷。

萍姐举起相机,对着那远山近树,不住地调整着角度。她忽然回过头,眼里闪着光,对我说:“到山里来,就是要这样不断地拍,不断地记。你看,”她指着取景框里的画面,“再好的相机,也留不住此刻的风,此刻的空气,此刻的心情。但多年以后,一个人静静地翻开这些,当时的那点美好,便会一点一点地,从纸上,从屏幕里,漫到你的心头来。”
我笑着点头,应和道:“是啊,这一座座起伏的山,这一片片由绿变黄的林子,不也记录着时光的流逝?”
正说着,萍姐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片林子吸引了过去。那是些极挺拔的树,树皮是暗红色的,一片片微微地翻卷着,剥落着,露出底下浅一些的肌理来。她快步走过去,用手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树干,像是抚摸着一位老友满是沧桑的手背。
“你看这红桦,”她喃喃道,手指顺着树皮上一道道深刻的、宛如刀斧斫过的纹路移动着,“像不像一只只眼睛?无论白天黑夜,就这么静静地、深深地,注视着这片天空。”
我走近了,说:“听说这红桦的树皮,是可以写字的。”萍姐听了,眼里倏地一亮,像个小女孩似的,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几分决然地,从树干上撕下小小的一片。那树皮在她指尖,薄薄的,竟有些半透明了,迎着光,泛出一种温润的、琥珀样的光彩。
她将它平摊在掌心,看了又看,忽然轻声说:“我要用这片树皮,写一封情书。”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扫过晴空、山林与脚下的土地,声音里充满了柔情:“写给这慷慨的阳光,写给这沉默的山林,写给这厚重的大地,写给这多情的秋风……”
我正被她这诗样的念头所感染,一眼瞥见桦树根旁,一丛不知名的野花,正怯怯地开着些淡紫的小花,便指给她看,说:“你瞧,桦树的叶子都快落尽了,这小花,却才刚睁开眼呢。”
萍姐俯下身,端详着那在秋风里微微颤动的小生命,半晌,直起身来,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意味深长地吟道:“这便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了。”
越往上行,栈道便越发陡峭了。石阶一级一级,仿佛直通到云端里去。我们攀爬的速度,不由得慢了下来,气息也有些微喘。正歇脚的当口,上面走下一对中年夫妇,面色红润,带着山野之人特有的健朗。他们看见我们,便和善地笑着鼓励道:“再坚持一会儿,前面就是‘碗架子瀑布’了,值得一看哩!”
我们道了谢,其实不用他们说,远远的,那瀑布的轰鸣声,已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像一阵阵闷雷,滚过这幽静的山谷。我们顺着溪流,逆着那声音的来源,又转过几个弯,眼前豁然一亮,那瀑布便全然呈现在面前了。
那并非我想象中宽幕似的水流,而是两条极修长的、白练般的飞泉,并排从一处高崖上直泻而下,注入底下碧沉沉的深潭里。我端详了半晌,有些疑惑地转头对萍姐说:“这明明像两根筷子,直直的,为什么偏叫‘碗架子瀑布’呢?碗在哪儿?”萍姐也笑了,望着那瀑布说:“兴许那‘碗’就在这筷子旁边,被山石挡住了?我们再往上走走,或许就能瞧见。”
这大墩峡,我七八年前是来过的,但眼前的景致,却陌生得很,寻不出一丝旧日的记忆。正彷徨间,忽见旁边岔出去一条小路,路口横着些腐朽的木料,一段栈道已然坍塌了,荒草萋萋,掩去了旧日的踪迹。
我这才恍然,记起上次来,走的许是另一条旧道。萍姐见我发怔,便说:“不管以前来没来过,每次行走,都只当是第一次。心里存了这份新鲜,这份好奇,你才会睁大了眼,去留意身旁的每一条溪流的转折,每一块石头的纹理,每一棵树姿态的变化……”
她是懂得生活的。我知道,她有个习惯,每日所见所感,总要细细地记下来。她说:“等到八十岁了,老得哪儿也去不了,再翻开这些文字,当时的那点光,那点颜色,那点声音和气味,就会一点一点,重新活过来。”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接口道:“所以啊,趁现在还走得动,还能被这山水感动,就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吧。诗酒趁年华。”
脚下的栈道,大多是在石壁上凿孔架木而成的,底下便是悬空的深谷。人走在上面,能清晰地感觉到木板随着步伐微微地颤抖,发出“嘎吱”的轻响。攀上这样的悬崖,于我们已是颇费气力;遥想那些在绝壁上开凿、搭建这通天之梯的人们,又该是何等的艰辛与无畏。
在山谷最底下时,我们须极力仰起头,才能望见对面山峰的顶端;而此刻,我们已能与那山顶平视了。

萍姐凭栏远眺,山风将她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她悠然道:“我们从谷底到山腰,仿佛已由俗人,渐渐变成仙人了。你想,人独自在山谷里走,还是个‘俗’字;可人若与山站到了一处,不就是个‘仙’字么?”我听了,不禁拍手称妙。
终于,我们攀上了最高处的观景台。两个人都有些乏了,便寻了处地方,背靠着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松树,坐了下来。此时,阳光正好,暖暖的,毫不吝啬地铺洒下来,照得人周身舒服,连骨头缝里都像是充满了暖意。
放眼望去,四周的群山,尽在脚下,那五彩的丛林,此刻更像一匹巨大无比的、织工极其华丽的锦缎,从脚下一直铺展到天边。黄的金黄,红的火红,绿的碧绿,交织着,融合着,在秋阳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所有来路上的艰辛,在这一刻,都觉得值得了。
我们静静地坐着,谁也不愿多说一句话。山风过耳,松涛隐隐,仿佛天地间最古老的歌谣。
我想,这或许便是行走于山水之间最大的馈赠了。它让我们从日常的琐碎中暂时抽身,将身心全然交付给自然。那每一步的攀登,每一次的喘息,乃至与一草一木的静对,与同伴会心的笑谈,都是在为疲惫的灵魂注入一丝鲜活的气韵。
山川不言,却能唤醒人内心最深的感动;岁月无声,却在这秋叶的绚烂与凋零中,诉说着永恒的新陈代谢。此番与大墩峡的秋日邂逅,便又是一页鲜活的、带着阳光与草木气息的印记,足以在往后平淡的日子里,时时翻检,时时慰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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