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 湖。
只听这名字本身便是一首浩渺的诗。
太湖——只这两个音节在唇齿间轻轻一触,那三万六千顷的烟波,仿佛就已带着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想象中的它,是范蠡载着西施遁入的苍茫暮色,是吴越战舰搅动历史风云的深水激流,是历代文人墨客笔下那吞天吐月的无垠气象。
然而,当真正走近它,几个冷冰冰的数字,却将我这份先入为主的壮阔想象,轻轻地、却又执拗地,戳了一个洞。
它们告诉我:太湖,平均水深不过两米。那淤泥,却也深达两米。而它偌大两千平方公里的湖面,蓄起的水量,竟不及一座现代的大型水库。
我一时有些惘然了。
这哪里还是我想象中那个深不可测的巨浸?两米,那不过是寻常人家屋宇的高度,是一个成年人纵身一跃便可触及的深度。如此浅薄的一片水,何以担得起这个“太”字?何以承载得起那千年的烽火与笙歌?我此来的目的,本是要瞻仰一种雄浑的、属于史诗的崇高,却不料,迎面遇上的,竟是一种近乎谦卑的坦荡。
一个微阴的午后,来到湖边。
没有阳光的激艳,湖水便显得格外沉静,是一种浑浑朴朴的灰绿色,一直向天际漫去,终于在极远处,与低垂的云霭化在了一起。风不大,水波是细碎的,一层一层地涌上岸来,不是惊涛拍岸的雄壮,而是絮絮叨叨的、缠绵不休的低语。于是租了一条小小的木船,船家是个沉默的老人,只用长长的竹篙一点,船便飘飘摇摇地,离了岸。
船行水上,那关于“两米”的数字,顷刻间便有了真实的质感。湖水是那么浅,浅得几乎透明。日光透过薄薄的云层与水层,可以一直照到湖底去。可以看见底下摇曳的水草,像美人的长发,丝丝缕缕,随着暗流曼妙地舞动。可以看见圆润的卵石,静静地卧在柔软的泥床上,做着清冷的梦。偶尔有几尾鱼儿,影子似的从船边掠过,倏忽不见。那竹篙探入水底,再提起时,篙尖上便带起一团乌黑的淤泥,散发出一种原始的、带着腥甜的气息。这便是那另一个“两米”了——湖水有多深,它下面沉淀的岁月,便有多厚。
忽然间便懂了。
太湖,它何尝是一个“湖”?它分明是一只其大无比的、盛着光阴的浅碟。那两米深的水,不过是覆盖其上的一层极薄的、流动的琉璃盖子;而下面那两米深的淤泥,才是它真正的、沉甸甸的躯体。那里面,搅拌着远古的尘埃,腐烂的植物,战死的兵士的甲骨,沉没的商船的碎片,失落的诗人的诗句,以及无数个朝代的欢笑与悲泣。这一切,都被时间这只无形的大手,耐心地、仔细地捣碎、糅合,最终酿成了这乌黑、肥沃、而沉默的淤泥。
那清浅的湖水,是它此刻恬淡的表情;而这深厚的淤泥,才是它记忆的深渊,是它所有故事与力量的源泉。
小船,于是不像是在水上航行,倒像是在一部摊开的、墨迹未干的厚重史书上漂浮。每一篙下去,都仿佛是一次不经意的翻阅,搅起了一串历史的沉渣。
于是想起了那位功成身退的范少伯。他携着美人,乘着一叶扁舟,就是消失在这样的烟波里的么?那时的湖水,想必也是如此清浅,照得见他那颗洞明世事、倦于纷争的心。他舍弃了庙堂的崇高,选择了这江湖的平远。在这浅水里,他或许才寻到了生命的深意。史书上说他“三徙成名,非苟去也,所止必成名”,这太湖的浅水,正配他那份不求显达、只求自在的智慧。水浅,便不藏奸,不纳垢,一切皆是明明白白的坦荡,这正合了隐士的襟怀。
于是,思绪又飘到了更远的吴越春秋。夫差与勾践的恩怨,伍子胥的悲愤,西施的嫣然一笑与深沉心计,那该是怎样一幅金戈铁马、血色殷红的画卷!那时的太湖,想必是战船云集,旌旗蔽空。那锋利的船桨,一定曾无数次地划破这平静的湖面,直探到那柔软的淤泥里去。那些折断的戈矛,那些沉没的战鼓,那些阵亡将士的躯体,最终都去了哪里呢?它们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沉陷了下去,被那无言的、贪婪的淤泥,一寸一寸地吞噬、包裹,直至融为一体。如今,这湖水是这样的安宁,细浪呢喃,仿佛千百年来,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切的轰轰烈烈,一切的慷慨悲歌,最终都被这浅水与厚泥,消化成了一片浩瀚的沉寂。这沉寂,比任何历史的喧哗,都更要撼人心魄。
船行至一处开阔的水域,远远望见几座小岛,青黛色的,像几笔淡淡的墨,不经意地滴在宣纸的边际。听说那里出产极好的枇杷与杨梅,还有一种闻名遐迩的“太湖石”。那石头,是被这湖水千年万载地冲刷、侵蚀而成的,以“瘦、皱、漏、透”为美。
从前我总不明白,这样浅的水,何以能雕琢出如此奇崛灵秀的石头?此刻我忽然悟到,雕刻它的,或许并非水的力量,而是时间。是时间,假借了这柔波细浪的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无比的耐心,将那些坚硬的顽石,抚摸成了通透的艺术。
这浅水,因了它的长久,便拥有了胜过一切急流险滩的、深邃的伟力。
天色向晚,西边的云隙里,透出几缕斜阳,给灰蒙蒙的湖面,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的金色。远处的帆影,成了剪纸般的黑色剪影,缓缓移动。那船家的老人,依旧沉默地撑着篙,他的背影与这湖光暮色,融成了一体,仿佛他自己也成了这太湖的一部分,一件从古老时光里打捞上来的、会呼吸的文物。
忽然想起苏东坡那夜游赤壁时,面对长江的浩渺所发的感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在那深阔的大江之上,人自然会生出此种渺小之感。
然而在这浅水的太湖之上,我的感觉却恰恰相反。我并未感到自身的渺小,反倒感到一种奇异的贴近。因为这里没有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深渊,它的底,是人可以想见,甚至可以触及的。它所蕴藏的历史,就沉淀在脚下这薄薄的水层与泥层之下,仿佛伸手便可抚摸。它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令人只能仰视;它更像一位缄默的、饱经风霜的祖父,将他所有的故事,都化作了脸上平和而绵密的皱纹,让你可以安心地坐在他身旁,静静地听那风,便是他的呼吸了。
归程时,心是满满的,又是空空的。那关于水浅量少的数字,早已不再是一个缺憾,反而成了一种启示。太湖的伟大,或许正在于它的“浅”。它不靠深邃来制造神秘与恐惧,它以其极致的坦荡,容纳了极致的丰富。它将所有的激烈与深沉,都内化为了底部的积淀,而呈现给世界的,永远是一派波澜不惊的、宽厚而温和的浅笑。
这多么像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
年少时,我们总追求锋芒毕露,追求深不可测,以为那才是力量与价值的所在。待到涉世渐深,方才明白,真正的深厚,是能将自己放得很低,低到尘埃里,然后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是将所有的苦难与辉煌,所有的爱憎与悲欣,都默默地吸纳、沉淀,酿成生命的养分,而外表,却愈发显得平和、简单,甚至“浅薄”。
那是一种“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从容,是一种“厚积薄发”的谦逊。
上岸时,暮色已浓。回头再看那湖,它已完全融入了夜色,只余下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静的黑暗。远处有零星的渔火,在微茫地闪烁,像是一些不肯睡去的、古老的眼睛。
风里依然送来那絮絮的波浪声,这一次,我听懂了它的言语。它不是在诉说自己的浩渺,而是在低吟着关于时间、关于沉淀、关于在浅显中孕育无限深意的、永恒的智慧。
是的,太湖不是一座水库,它不屑于仅仅蓄水。它是一座活的、呼吸着的博物馆,收藏着光阴,也收藏着我们这个民族某一部分的精神秘密——那便是,在看似有限的、平易的形骸之中,如何寄托那无限悠远的神魂。
是的,真的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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