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长书院的文化融合
崔志亮
时值立冬后第七日,我与内子驱车前往安丘石埠子镇城顶山,拜谒心仪已久的公冶长书院。此行本为追寻儒家遗风,却不意在金黄银杏与缭绕香火之间,目睹了一场跨越两千五百年的文化嬗变。
午后,坊子新区的阳光暖意融融。驱车沿北海路南行,窗外景致如徐徐铺展的长卷。木叶半青半黄,随风轻颤。转入702县道,超车道上大货车呼啸而过,现代物流的喧嚣与我们将要叩访的古老静谧构成第一重对照。拐进公冶长支线,道路渐窄,却多了几分清寂。一入安丘石埠子镇地界,路旁晾晒的玉米铺就满地碎金,偶有载满生姜的三轮车从田垄跃出,空气里仿佛浮动着泥土与作物混合的芬芳。这片土地依然延续着农耕文明的节奏,与我们即将探寻的古老书院形成隐约的呼应。
乡间公路九曲回环,引领我们深入文化的腹地。山坳间红瓦绿树的村落错落有致,山脊上风轮发电机缓缓旋转,如手持长矛的现代巨人守护着这片古老土地。破损的水泥路面石子裸露,仿佛暗示着这条文化寻访之路的崎岖与坎坷。
“天地通衢”的山门下,稀疏的摊位售卖着山野特产。初冬非周末的冷清,反倒成全了我们寻幽的初衷。三十元门票背后,是商业逻辑对文化空间的必然介入——这似乎预示了我们将要目击的景象。
拾级而上,经过“书院胜境”石坊门,最先迎候我们的不是书院门墙,而是两株千年银杏辉煌的金黄。数人才能合抱的苍老树干,缠绕着无数层红丝带;树下落叶纷飞如蝶,遍地金黄。游人争相留影,仿佛这自然奇观才是此行的终极目的。银杏确实壮美——相传为公冶长手植,两千五百年树龄使它们成为活着的史书。可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自然造物吸引,谁还记起树下本该是儒家精神的传承之地?
银杏树影里的青云寺香火鼎盛,每柱三十元的“不贵”香火,与隔壁公冶祠的冷清判若云泥。红墙金顶的佛寺显然更得游人青睐,这让我想起梁漱溟先生所言:“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总是在实用理性中寻求安顿。”佛教的现世关怀似乎更能满足寻常人的心灵需求。
向左不远处,数级石阶之上,是公冶祠。其门外立有重修公冶祠纪念碑,时为1997年十月,安丘县人民政府立。进入门洞,方见公冶祠真容。“传道授业”的隶书大字在影壁上静默无言。青砖黛瓦的三间房屋,规制不大。东西碑亭名曰“万春”“清廉”,亭内碑文镌刻着历代文人的题咏。正堂中,公冶长塑像居中,两侧侍立者身份已不可考。工作人员那句“拜公冶长,家中有升学者,必中”的劝诱,将先贤矮化为应试教育的守护神,这何尝不是一种文化的异化?窗前雪松不过二三十年树龄的样子,在千年银杏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儒家传统在此地的年轻与脆弱。
公冶祠后面,是感恩堂。光绪年间李湘棻的《谢先贤文》尤为动人,他感念公冶长暗助其考中进士而筹建。可如今感恩堂瓦楞上的几株野生藤蔓,探出了房檐;三株高大挺拔的楸树木叶尽脱。这番萧瑟与佛寺的香火鼎盛恍如两个世界。
其实,正冲石坊门的是神根祠。神根祠内供奉一柱惟妙惟肖的巨大石根。文学大家莫言左手题写匾额“神根祠”、当代《周易》研究专家刘大均惠墨“神根”、诗人马萧萧誉为“大哉乾元”。文人雅士的加持让这处民间信仰场所颇具声势。东西墙壁的百子图浮雕,暗示着此处作为求子圣地的功能。所谓“神根”,在传统文化中本就暗喻生殖崇拜,这与儒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训诫形成某种暗合,却也折射出民间信仰对儒家伦理的功利性借用。神根祠下有一洼放生池,其中几株睡莲看上去无精打采,一群小红鱼漫无目的游来游去;一眼古井,名曰酩泉,是过去僧人生活之用,如今井水却被赋予驻颜神效,这些附会的传说不断消解着书院的严肃性吧。
最耐人寻味的是这里的空间布局:居右者神根祠,居中者青云寺,居左者公冶祠。这种空间安排颇具象征意味——在传统礼序中,左为尊,右为卑。而今公冶祠虽居左位,却香火寥落;青云寺居中、神根祠居右而信众络绎。这是否暗示着,在当代文化生态中,寻求心灵慰藉与满足基本欲求的生殖崇拜,已压过了需要理性修为的儒家精神?
公冶长其人在《论语》中仅寥寥数语,孔子谓:“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并将其女嫁之。这位因品德高尚而被孔子赏识的贤婿,最大的传奇却是“通鸟语”的民间传说。从儒家贤哲到通灵异人,公冶长形象的流变本身,就见证着精英文化与民间想象的相互渗透。
下山时已暮色四合,风轮发电机的叶片仍在缓缓转动,如同时代巨轮不可阻挡。我忽然理解这种文化混杂的必然——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儒家书院为求生存,不得不与佛教、民间信仰达成共谋。这种妥协虽让纯正的儒家精神有所遮蔽,却也使文化血脉以另一种方式得以延续。
暮色苍茫中回首,整个城顶山的文化空间已成三层结构:底层的民间信仰(神根祠)、中层的佛教文化(青云寺)、上层的儒家传统(公冶祠)。这种垂直分布恰似中国传统文化的剖面图——儒家为表,佛道为里,而民间信仰始终是深植的根基。
返回途中,我想起孔子“礼失求诸野”的古训。也许在今天,“儒失亦需求诸野”。当正统书院教育在现代化进程中逐渐式微,与民间信仰的融合反而成为其存续的一种方式。这种文化的错位与混杂,虽让人心生“喧宾夺主”的遗憾,却也展现了中国文化强大的包容性与生命力。
银杏的年轮记载着时光,而书院的空间叙事则在诉说着文化传承的复杂真相。我们追寻的或许不是纯粹的儒家道统,而是中国文化在历史长河中不断调适、融合的生动样本。在这个意义上,公冶长书院的现状,恰恰成为观照传统文化命运的一扇独特窗口。
2025年11月14日晨于虞河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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