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出兰州市区,仿佛便从一本厚重的典籍里,翻到了一页色彩斑斓的插画。方才还是楼宇的棱角与街道的纵横,转眼间,视野便被那无边的秋色给盈满了。
路旁的树木,像是约好了似的,一齐换上了金黄的衣裳。那黄,不是怯生生的浅黄,也不是沉郁郁的暗黄,而是一种明晃晃的、带着光泽的金黄,泼洒似的,从眼前一直漫溢到远山的脊梁上。
山坡成了巨大的调色盘,这大片的金黄中,又偶尔跳出一簇酡红,或是一点倔强的苍翠,恰到好处地做了点缀,让这秋的画卷,顿时有了呼吸的节奏。风从山野间吹来,拂在脸上,带着一种清冽的、微甜的凉意,直透心脾。
萍姐坐在我身旁,嘴角含着一缕恬静的笑意,目光悠悠地投向窗外,仿佛要将这流动的景色,一寸一寸地,都收纳进心里去。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积石山县的大墩峡。
一入峡口,天地便骤然换了一副神情。两旁的石壁,是那种经历了千万年风霜的、铁青色的巨岩,陡峭地、几乎是蛮横地耸立着,带着一种亘古的沉默。然而,就在这看似严酷的岩缝间,偏生着一株株、一丛丛的树木,它们将生命的全部热情,都在这深秋时节迸发出来,化作满树的金黄,像是这沉默巨人身上佩戴的华丽璎珞。
一条栈道,依着山势,蜿蜒着向幽深处探去。道旁,总有一道溪流相伴,那水声是琤琤琮琮的,不绝于耳,清亮得像孩童的笑语,洗濯着这山谷的静。
这山谷里是真静。许是地僻,游人稀少,那尘世的扰攘,便被彻底地隔绝在外了。于是,我们的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轻了下来。栈道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像是给这山路铺了一条金色的地毯。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细微的脆响,在这静谧里,听得格外分明。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几步,便要回过头去,望一望来路。
阳光正从峰峦的间隙里斜射下来,化作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近乎实质的光柱,落在对面的山峦上。那满山的树木,经了这光的洗礼,愈发显得神采奕奕。黄的,是流金的黄;红的,是燃烧的红;那残存的绿,也泛着温润的玉色。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片斑斓的锦绣,在湛蓝如洗的天幕下,舒展着一种沉静而磅礴的魅力。
我们一边向上攀着,萍姐一边悠悠地说道:“这一周,我们便在这大墩峡里徒步、赏秋。回去之后,怕是要用上小半个月的光景,来慢慢整理这些照片和视频了。”她说着,眼里漾着温柔的光,“这半个月里,心神便都沉醉在这美好的回忆里,一边回味,一边休憩。等到半月之后,我们正好再去光雾山,看那里的红叶。”她顿了顿,笑意更深了些,“这样安排生活,既不显得匆忙劳累,也让自己一张一弛,把日子过得丰富多彩些。”
我点头称是。每到秋天,我们的心,便仿佛被这些黄叶牵着,一路从北向南,行走在赏秋的路上。
“年纪渐长,我倒越发喜欢这秋天了,”萍姐的目光投向远处斑斓的山色,声音里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温和,“喜欢它的丰富多彩,喜欢它沉淀下来的这份厚重。年轻时,总觉得秋天叶落,满是萧瑟的味道;如今才慢慢懂得,人生或许只有到了这‘秋天’,经历过,沉淀过,才会变得像这片山林一样,五彩斑斓。”
她的话,引着我的思绪,也飘到了三年前。那时,我们四个女伴,驾着一辆车,从兰州直奔宝鸡,深入秦岭腹地的黄柏塬、留坝。那一路的秋色,也是这般的美不胜收。我尤其记得,行走在黄柏塬的山路上,一阵风过,树叶便从眼前纷纷扬扬地飘落,那景象,不像是叶落,倒像是看得见的时间,正悄无声息地从我们面前划过。
正回忆着,前头的栈道上,又见一片厚厚的金黄落叶。萍姐忽然孩子气地兴起,说:“我们来拍一段视频吧!你找好角度,我将这落叶一点一点从空中抛下,在你的镜头里,定是风起、叶落,黄蝶飞舞的感觉。”

于是,我举着手机,她捧起落叶,轻轻向上一扬。霎时间,无数金色的碎片,在空中舒卷、回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指挥着,跳着一曲静谧而欢快的舞蹈。
我们相视而笑,那份默契,尽在不言中。后来,我们将这段视频配上了一支《秋日的私语》钢琴曲,发了出去。萍姐常说,她最爱在夜深人静时,翻看这些拍下的光影,那时,白日的快乐便仿佛翻了倍,回忆里的那种美好与幸福,总让平凡的日子,也生出几分甜蜜来。
我知道她的习惯,她总爱将每日的所见所感,一一记录下来。她说:“等到八十岁的时候,再打开这些文字,当时的那点美好,就会一点一点,重新活过来。”

我点点头,望着脚下无尽的阶梯,接着说:“所以啊,趁现在还走得动,还能被这山水感动,就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吧。诗酒趁年华。”
终于,我们攀上了顶峰的那方观景台。两人都有些乏了,便寻了处地方,背靠着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松,坐了下来。此时的阳光,是最好的。它不再像正午那般炽烈,而是变得温煦、醇厚,像一股暖流,缓缓地注入四肢百骸,驱散了攀登的疲惫。
极目远眺,群山皆在脚下,那五彩的丛林,此刻更像一片波澜壮阔的海洋,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天际。
下山的路,景致又随脚步变换。行至半山,便来到了那名曰“鸡腔子”的瀑布前。我们揣摩不出这古怪名字的由来,萍姐端详着那飞泻的水流,打趣道:“许是这瀑布的形状,像一只鸡的胸脯吧!”远远的,便能听见瀑布的轰鸣,及至近前,更是水汽氤氲,飞珠溅玉。
正观赏着,遇到一位手持登山杖的老者,气喘吁吁地问我们,到山顶还需多久。
我们告诉他,大约还有一半路程。老者听了,眼神里透出一股倔强,说:“那这次我一定要坚持爬上去!”随即又朝我们竖起拇指,赞道:“你们俩真厉害,能穿越大墩峡。”
我笑了笑,回道:“我们常在山里走,这大墩峡的台阶虽多,路却不长,于我们,不算太难的事。”
再往下行,便到了神仙湖畔。这里的风物,与瀑布的喧腾截然不同。湖面平展如镜,偶尔一丝微风掠过,才激起些许涟漪,一圈一圈,慢悠悠地荡开去。风过处,几片黄叶从岸边的树上悄然脱离,打着旋儿,轻轻地落在湖面上,像几只小小的舟,静静地飘荡。

我注视着那深邃的、墨绿色的湖面,久久地出神。或许,我们的生活也正如这面湖水,大多时候看似平静,但总有些大大小小的事,如同那拂过的风,会在生命的深处,激起朵朵或喜或忧的涟漪。
此时,夕阳已将最后的金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整座大墩峡,都被笼罩在这片灿烂的、暖融融的光辉里,每一片叶子,都像被点燃了一般,发出夺目的光彩。我们踏着这金色的光晕,缓缓向山外走去。
此番大墩峡之行,仿佛不只是脚步的跋涉,更是一次心灵的涤荡。那山石的静默,溪流的欢歌,落叶的静美,无不昭示着一种自然的韵律与生命的哲理。我们穿行其间,用镜头与文字记录时光的碎片,实则是在为自己疲惫的精神寻找一处栖息的田园。
山川无言,却能予人最深厚的慰藉;岁月无声,却在这秋叶的绚烂与飘零中,诉说着荣枯的常态与新生的希望。
这秋日里的每一次行走,每一次回望,都像是在生命的画布上,添了一笔沉静而温暖的色彩,足以让我们在往后漫长的冬日里,时时反刍,时时取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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