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便像一粒不知名的种子,悄悄地落在心壤里,待到周遭的空气一日黏腻过一日,蝉声也嘶哑得叫人烦闷时,它便猛地抽枝发芽,再也按捺不住了。于是,便有了这一次的云南之行。心里想的,不是什么壮丽的风景,奇异的民俗,倒单单是冲着那一句朴实无华的许诺去的——夏可以纳凉,冬可以避寒。这十个字,在如今这个四季被空调与暖气勉强篡改的时代,听来竟有几分古典的、奢侈的诗意。
一、昆明的凉
飞机挣脱了那个巨大的、灰蒙蒙的蒸笼,将一机舱的焦躁与汗湿远远地抛在下界。当双足终于踏上昆明长水机场的地面时,第一口吸入的空气,便让我怔住了。那是一种有分量的、清冽的凉,像一块质感极佳的冷玉,轻轻地贴在脸颊上,顺着呼吸,一直浸润到肺叶的深处。这凉意里,没有半分凛冽的敌意,只是那样坦然地、饱满地存在着,仿佛在说,这里本该如此。周遭的喧嚣依旧,但因为这股凉意的调和,一切都显得从容不迫起来。
住处在翠湖边上。安顿下来,便迫不及待地踱到湖边去。时值盛夏,眼前的景象却叫人恍惚。湖里的荷花,正开得恣意汪洋,那是一种不管不顾的、近乎嚣张的繁盛。肥大的荷叶铺满了近岸的水面,绿得沉甸甸的;荷花从这片厚重的绿里高高地擎出来,有的粉嫩如少女初妆,有的洁白得不容一丝亵渎。阳光是明晃晃的,但落在身上,只觉温暖,并无灼痛。风从湖上吹来,带着水汽与荷香的凉,拂在臂膀上,清清爽爽的。
这便奇了。在我的经验里,夏日的烈阳与清凉,向来是势不两立的仇敌。何以在这里,它们竟能如此和睦地共处一室?那阳光只管慷慨地照亮万物,赋予颜色以最饱和的浓度;而那凉风,也自在地穿梭于光与影的缝隙之间,消解了所有燠热的可能。我沿着湖岸慢慢地走,看见许多本地人,摇着蒲扇,坐在树下的石凳上闲话,或是三三两两地走着,步履安详。他们对于这夏日里的恩赐,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脸上不见半分惊诧。倒是我这个外乡人,像个突然闯入的、贪婪的窃贼,拼命地用每一次呼吸,将这奢侈的凉意占为己有。
忽然便想起明人冯时可《滇行记略》中的句子:“六月如中秋,不用挟扇衣葛。”说得何等平淡,又何等确凿!在这翠湖之畔,我算是真切地领教了。这昆明的凉,不是深山古洞里那种带着阴湿的、逼人的寒气,而是一种开阔的、明亮的、饱含着生命气息的温凉。它让你清醒,却不瑟缩;它让你宁静,却不寂寥。仿佛一位谦和的君子,性情温润,你与他相处,只觉得通体舒坦,时日都变得悠长起来。
二、山间的静
在昆明盘桓两日,心头的燥火仿佛被那翠湖的荷风涤荡干净了。于是便起了意,要往更深的山里去。云南的山,是与别处不同的。它们不像桂林的山那般奇峭,仿佛盆景似的供人玩赏;也不似北方的山那般雄浑,带着一种苍凉的古意。云南的山,是连绵的,层叠的,郁郁苍苍的,仿佛大地在此忽然起了波澜,凝固成一片墨绿色的海洋。
车行山间,路是蜿蜒的,像一条随意抛掷的带子。窗外的景色,是一轴无尽延展的青绿长卷。山是绿的,各种各样的绿:深绿、浅绿、翠绿、墨绿,挤挤挨挨地铺陈开去,几乎要溢出眼眶来。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小小的村落,白色的屋舍星星点点地缀在山坳里,像是不小心洒落的珍珠。空气愈发地清冽了,带着泥土和植物根叶的醇厚气息。
我拣了一处无名的山谷下了车。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往里走。四下里顿时静了下来。那是一种丰盈的、有厚度的静。起初,只觉万籁俱寂,耳膜因这突如其来的空无而微微嗡鸣。但凝神细听,便发现这静里,其实蕴藏着无穷的热闹。风过松梢,是低沉的、持续的涛声,宛如大地深长的呼吸。不知名的鸟儿,在看不见的密林深处,一声两声地啼叫,声音清亮得像在山谷里洗过一般。脚边有潺潺的水声,寻去,原来是一条极细的山泉,在石缝间时隐时现,叮叮咚咚的,像谁在轻轻地敲击着玉磬。
我找了一块平坦的、被树荫笼罩的青石坐下。阳光被茂密的枝叶筛过,落在地上,便成了晃动着的、圆圆的碎金。在这里,时间似乎也放慢了脚步,甚或完全停滞了。都市里的那些烦忧,那些赶着要完成的事务,那些在心头盘踞不去的焦虑,此刻都显得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它们像一团模糊的烟雾,被这山间的清风一吹,便淡得几乎寻不见踪迹了。
这山间的静,仿佛有一种疗愈的力量。它不言语,却安抚了你所有躁动的神经。它让你重新记起,自己原是自然的一部分,像这山中的一棵树,一块石,理应享有这份亘古的安宁。坐得久了,竟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身在何处了。只觉得自己的魂魄,也像一缕青烟,从躯壳中逸出,与这山,这树,这风,这泉,缓缓地融为了一体。
三、冬日印象
我的行囊里,还装着关于云南冬日的记忆。那是去年岁末,为了躲避北国那刮人如刀的寒风与无孔不入的肃杀,我逃也似的来到了大理。
北国的冬天,天地是吝啬的。色彩被剥夺得只剩下灰与白,生命也仿佛进入了休眠,万物都收敛着,蜷缩着,透着一股坚硬的冷。而大理的冬天,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苍山负雪,是有的,但那雪是明晃晃的,像一条洁白的哈达,雍容地披在山巅,映着蓝得不像话的天,反倒成了绝妙的点缀。而山腰以下,直至洱海边,却依旧是一片生意盎然。
我住在洱海西岸的一处客栈里,每日清晨,最爱做的事,便是搬一把椅子,坐在露台上,看那阳光如何一点点地铺满水面。太阳是从洱海东岸的山后升起来的,初时,只是给山峦镶上一道金边。渐渐地,光芒如同融化的金汁,流淌下来,染红了半片天空,也染红了整片洱海。水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撒了无数的金箔银屑,晃得人睁不开眼。那阳光照在身上,是一种暖洋洋的、渗透到骨子里的熨帖。只需一件薄薄的毛衣,便可安然地坐上一个上午,看云卷云舒,看渔舟往来。
古城的青石板路,被冬日的太阳晒得温热。人们坐在街边的咖啡馆外,或是茶馆的矮凳上,懒洋洋地说着话,或是独自一人,眯着眼发呆。一只花猫蜷在墙根下,睡得正酣,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在这里,“避寒”二字,有了最直观的诠释。它不仅仅是身体上逃离了严寒,更是一种心情上的解脱。北方的冬天,总让人不由得紧绷起来,仿佛要积蓄所有的力量,去对抗那漫长的酷烈。而在这里,你却可以彻底地放松下来,舒展被寒冷冻得僵硬的四肢,也舒展那颗因戒备而疲惫的心。这冬日的暖阳,像一床柔软而巨大的羽绒被,把整个大理坝子都温柔地包裹了起来,让你觉得,岁月尽可以这样一直静好下去。
四、天地人的谐趣
在云南这夏凉冬暖的怀抱里盘桓得久了,心里渐渐生出一种感悟来。这“纳凉”与“避寒”,看似只是身体感受的舒适,其背后,却暗含着一种更深邃的、关于生存的智慧。
云南的天地,仿佛有一种广博而仁慈的均衡感。它不走向任何一方的极端。夏天,它慷慨地收容了内地的酷暑,却又巧妙地用自身的高度,保留了那份珍贵的清凉;冬天,它坦然地面对季节的轮转,却又仁慈地摒退了北方的严酷,捧出这一片温煦的阳光。它不争不抢,只是自在地呈现着它本来的面貌,便已是最好的安排。
而生活于其间的人,似乎也秉承了这天地的性情。我总记得在昆明街头,看到那些卖花的嬢嬢,她们篮中的鲜花,颜色总是那么鲜艳,带着露水,价钱却便宜得让你不好意思。她们的脸上,有日晒的风霜,却少见那种被生活催逼出的焦灼。她们慢悠悠地走着,或是坐在小凳上,与邻人闲闲地聊着,你若买她的花,她便对你淳朴地一笑;若不买,她也并不在意。在大理的古城的院子里,我也常见到一些白发的老者,围着一盘棋,可以消磨整个下午。他们的动作是迟缓的,眼神却是清亮的、平和的。
他们与这片土地,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不急着去“征服”自然,也不屑于无休止地“改造”自我去迎合什么。他们只是顺应着这天然的节律,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在这宜人的气候里,生活褪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狰狞与挣扎,显露出它原本该有的、从容不迫的样貌。他们的日子,便也像这云南的天气一般,温和的,有韧性的,悠悠然地过着。这是一种大自在。
五、归去与归来
行程终了,终究是要回去的。当飞机再度轰鸣着冲上云霄,将那一片青绿的山川与澄澈的阳光留在下方时,我心里竟没有多少离愁,反倒觉得很是充实。
回到那座我熟悉的、夏日里如同巨大蒸笼的都市,热浪依旧,黏稠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朋友们见面,不免抱怨这难熬的天气。我听着,只是笑笑。我的身体里,仿佛已储藏了一整个云南的夏天——那翠湖的荷风,那山间的清寂,那明亮的温凉。它们在我心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宁静的“气旋”。外界的酷热,似乎也因此变得可以忍受了。
我于是明白了,真正的“纳凉”与“避寒”,或许并不全然在于找到一个地理上的桃源。更重要的,是在心里,为自己寻得一个“云南”。那是一个精神的故乡,一个情绪的庇护所。当你在俗世的纷扰与压力的炎夏中感到窒息时,当你在人生的失意与孤寂的严冬里觉得寒冷时,你便可以退回到这个内心的“云南”里,汲取那份清凉与温暖,重新获得面对生活的勇气与平和。
云南,于是不再仅仅是一个地名。它成了一个意象,一个象征。它告诉我,在这纷扰的世间,终究存在着那样一种温和的、均衡的、近乎理想的生活可能。它不激烈,不极端,只是以其宽厚与仁慈,四季皆宜地,等待着每一个在酷暑与严寒中奔波的旅人。
夏可以纳凉,冬可以避寒。这朴素的十个字,如今读来,竟像是一句偈语,一首短诗,值得我用一生的时光,去慢慢体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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