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末,我在杭州四季酒店一场意大利葡萄酒的品酒会上,第一次和外人说起,接下来一年多可能要为了环球航海暂时告别酒精。
一年后,我两次横跨大西洋,航行10000+海里,抵达非洲最南端的开普敦。
当我在非洲最古老的酒庄草地上吹着海风品酒时,我已放弃了晚礼服和摄影师随行的博主生活,晒黑了,也变强了,朋友说我眼神坚定且带光。
我不得不感慨过去12个月自己人生的重大改变,也非常佩服去年的自己敢做出环球航海这个决定。
如果说跨越大洋的帆船航海像十月怀胎生孩子一样的话,那么克利伯leg1大西洋无疑是人生里的长子长孙。经历了仿佛妊娠反应的晕船呕吐,吃了很多苦,在家人朋友的期盼中踏上陆地(推出产房)时迎接属于自己的鲜花和掌声,热泪盈眶。详情请戳
而从南美洲乌拉圭到非洲南非开普敦的第二段旅程,就像是二胎顺产一样少了许多关注度。
当然,环球航海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8段赛程加起来难度不亚于生了8个儿子的家族大功臣。特别是进度条过半的时候,想到还要再反复经历晕船和值夜班的煎熬,就有种苦日子熬不出头的无力感。
Leg2是环球航海赛程里最短的一段,从乌拉圭埃斯特角到南非开普敦“只有”3500海里,顺风顺水跑下来17天而已。
启航
—“一路顺风,good wind!”乌拉圭的军舰护航,一路伴我们驶出埃斯特角。
一周前天际线浮现出这座城市的轮廓,那是我们抵达新大陆看到的第一眼风景。如今所有的回忆仿佛倒带一样快速闪过,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你好”和“再见”之间短得只剩下一个逗号,像极了乌拉圭人打招呼的情景:Ciao,Ciao!
启航前的赛事预报显示,我们将会迎来顺风顺水的温柔南大西洋。10-20度,没有北太平洋的苦寒,也没有赤道无风带的炎热。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男人的话不能信。
帆船一出港,就开始了顶风顶浪的三天狂暴模式。
晕船猝不及防地袭来,撂倒了船上大部分人。上个月风暴天里还能对着电脑工作的我,第一天就开始翻江倒海的狂吐。
接下来几天,此起彼伏的蛙声一片是船上不停歇的大合唱。
到底是谁说这段路跑顺风啊,真的谢谢您。
从陆地模式切换到海上模式,总需要一个冷启动时间,就像重回陆地会觉得地面像浪涌一样波动,忍不住“晕岸”一样。
我刚抹干脸上的眼泪,气都没喘匀,Ian的话就从背后飘过来:“甲板上缺人手,你如果能帮一把的话就太好了。”
英国人的委婉表达翻译过来其实就是“现在,立刻,上甲板干活。”
确实,第一个月跨大西洋我们船上有19个船员,如今只有13个船员,是参赛的最低人数限制,少于这个人数船队将无法参赛出发。我作为有经验的老船员,自然要承担更多工作任务。前甲板一直是高危工作区,降扬基帆的时候,上了年纪的白人老头动作慢,我放下相机往前甲板冲,大副在后面喊:“这个勇敢的女孩没穿航海服都敢去前甲板,你们学着点!”
连续几天,我都累到无法思考,头刚沾吊床就睡着了,因为醒来时发现居然头枕着单反相机这么个铁疙瘩,果不其然落枕了。
享受“失控”
在海上漂久了,我开始适应我的第二人生。
你永远不知道事情可以发展到多糟,所以在它变得更坏之前,先享受当下。
船上的媒体电脑故障了。之前一个月我一直靠这台笨重的军用电脑给岸上回传视频照片,它在船上正常运转了两天后突然宕机。要是换成一个月以前的我,肯定焦虑死了,但如今我可是Ocean Racer凯迪,我心态稳得一逼。
这条船上的船员全部是业余菜鸟,大家各自有本职工作,医生、飞行员、气象研究专家、IT工程师……一听说电脑有问题,三个男人饭都不吃了跑来导航室抢险救灾。几番折腾,他们从船载电脑的内部接管线出来连接设备,总算联系上了岸队。导航室现场像极了一个心脏停止跳动的人被开膛破肚外接着起搏器,勉强维持着体征。但好在还能活。
曾经有一届比赛,青岛号遭遇雷劈,整个船左舷电路全部报废,彻底和赛事方失去联系,靠着纸质海图和六分仪观星测方位导航横跨了大洋。船上有几百个罐头,不料开罐头器坏了,大副掏出瑞士军刀咔咔几下就撬开了罐头盖。
船舵好比方向盘,舵坏了怎么办呢?换备用舵。这可不是后备箱掏出来一个圆圆的方向盘扭上去,船的备用舵是一个笨拙且简易的滑轮组装置,操作起来很像玩皮影戏—但在咆哮的大洋中间一个动作错误就可能导致船侧倾,非常危险。
排在我们前面的华盛顿号眼瞅着稳夺第三名,却在官宣了冲线窗口期后遇上舵盘失效的大问题,排名直线下跌,拱手把奖牌送给了我们。
Leg2在挺过了前三天的大风大浪后,终于恢复了温和。整个赛段几乎是一舷到底不用转向。菲利普船长的战术决策非常果断,放弃了得分门的小附加分机会,直奔终点大结果,巧妙避开了大洋中风速骤减的风洞,一路飞奔,在抵达窗口期前一天就靠港开普敦,带领”青岛“号获得了季军。
南大西洋的海
帆船毕竟不是邮轮,船上湿冷的像北漂日记里描述的没暖气的地下室,船舱墙壁摸一把都是凝结的水珠。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潮湿,且永远不会晾干。最高档的木乃伊高山防寒羽绒睡袋也因为受潮失去保温效果,P棉睡袋吸水后开始发臭。想象一下,夜班浑身被海浪打湿,再钻进冰窖一样的臭睡袋里睡觉的绝望。
人在痛苦的时候,会想死。
但更痛苦的时候,会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航海睡袋之于帆船航行,其重要性堪比青藏高原上的高压锅。在上到高原之前,无法理解因为气压原因煮不熟米饭,或者你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夹生饭,不行就多啃点青稞饼。然而高原反应的不适放大了一切痛苦,没有带高压锅而吃不上热饭摧残的不只是胃,更攻击着意志。
我无比感激朋友借我的这个航海睡袋,它特殊的防水外层有效隔绝了水汽,长抓绒内胆永远干燥温暖,甚至潮乎乎的衣袜在睡一觉后也会变得干爽,像一个神奇的烘干机。
当然我写这些不是为了打广告卖货,只是感慨一下远洋航海这个领域我们实在太陌生了,我们不得不打破思维惯性,去听信那些奇怪的前人心得,用肉身来试错验证每一条经验。
中国厨房
吃过了第一赛段饿肚子的亏,船上的中国船员都血脉觉醒般一夜之间会做饭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困境算什么。
“中国牛肉炒面”
从乌拉圭出发时,因为翻译错误,食物采购官只买了两斤半牛肉上船。15个人,17天,分到每人口中的牛肉比拼好饭的肉量还少。
挂面是想都不敢想的,只有超市里最便宜的意大利面,意大利人会竖着手指跟你说“this is uneatable” 那种。起锅烧油,葱蒜爆锅,牛肉提前用蚝油生抽腌过,煸炒入味,加上卷心菜和胡萝卜,煮好的意面,淋上酱油继续爆炒。噼里啪啦的白噪音和油脂碳水的焦香四溢,这条青岛制造的船在离家万里的大洋上,逐渐有了家的味道。
老干妈统一了全船的口味,几乎所有外国船员都在第一次尝过它之后表达了赞美,算是一个不错的文化输出。
我们甚至给它拍了一个广告:
Laoganma,my Chinese mother in law!(老干妈,我的中国丈母娘!)
“鸡肉蘑菇盖饭”就简单一些,海底捞大盘鸡炒料下锅,鸡胸肉和蘑菇罐头倒进去就好。好玩的是船上一个人是素食者,一个人蘑菇过敏,一顿饭分三份做。
提前备的黑芝麻糊、方便面、海带丝和鸭脖都陆续派上用场,这一赛段终于不再喊饿。
为什么去航海?
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有的人还没找到答案,有的人永远不会说出真正的理由。
Mark块头不大,船技不精,一直乐呵呵地别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抱怨,也不瞎指挥。当老头子们开始吹牛说起自己五岁就开始开船,40岁买船的事迹,他就在旁边支着耳朵听,充满好奇。
什么时候知道他登上了珠穆朗玛峰的呢?
是有一天他无意间问起了兰君脖子上戴的天珠,说自己之前在西藏见过,但不知道名字。
于是聊起了他三次进藏登山的旅行。
起初我们以为他是一个对异域文明充满好奇,去冈仁波齐或者玛旁雍错转山转湖的资深驴友。直到我问他去西藏爬了哪座山。
Mark:There is only one Mountain in Tibet.
我脑子轰的一声巨响:“Everest!”
珠穆朗玛峰!这个瘦小的老头登顶了珠峰,而且没走绝大多数人选择的尼泊尔境内珠峰南坡,反而选择了更陡峭、登顶难度更大的中国西藏北坡。珠峰北坡的登山许可证审批极其严苛,许多中国专业登山队员都达不到标准。所以相比登顶珠峰来说,我更好奇的是登珠峰前Mark还做了什么,爬了哪些山。
这个过于低调不擅长谈自己的瘦小老头想了半天说出了一个词:阿空加瓜。
海拔6800米的南美最高峰,这座山不足以支持他走进西藏。
我大胆猜了一个答案:“你是不是7+2俱乐部成员?七大洲最高峰+南北极点,你做到了吗?”
Mark 耸了耸肩承认,过去10年里,他登顶了七大洲最高峰,并且滑雪抵达了南极点,唯一的遗憾是因为签证问题无法去到北极,也因此有了挑战大海的想法,来克利伯环球航海试一试。
石破天惊,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在厨房里切面包正在给我们准备三明治的老头,居然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么伟大的事。
后面几天,我缠着Mark 让他给我讲他登顶珠峰的经历。
他说他喜欢做有挑战性的事,珠峰南坡太拥挤了,他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第一次登珠峰,神山没有接纳他,哪怕在此之前他已经登顶了难度更大、死亡率更高的北美麦金利峰;第二年,他换了瑞士的登山公司,却不幸遇到了尼泊尔大地震,那一年珠峰季被全线撤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他没有放弃,休整了一年后,第四年再次进藏,终于实现了珠峰梦。
当船上的外国船员问及他关于西藏的敏感问题时,他温和、不带立场地娓娓道来,讲述他在西藏看到的一切。
—“我从英国飞到尼泊尔,再从加德满都飞到拉萨。西藏的公路修得很好,基础设施也很发达,学校、医院、住宅,当地人生活的很富裕,很幸福。”
虽然这些早都是我们公认的事实,但第一次从外国人嘴里讲出来,这些话听起来太让人感动了。
—“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就好像伦敦属于英国一样。”
—“西藏的珠峰大本营环境比尼泊尔好得多,可以洗热水澡,甚至还有台球室。”
我忍不住插嘴补充了一句:“还有5G网络。”
Mark调侃说“是的,珠峰大本营的网络比咱们船上好多了。”
外国船员像听故事会一样围坐过来,被我们描述的东方乌托邦景象震惊地大喊“Jesus!”
我想这一刻我理解了为什么青岛20年如一日坚持派“青岛”号出征航海,在这条船上碰撞出来的话题打破了信息壁垒,让一些敢于探索新世界的勇士率先解锁了“新大陆”,睁眼看中国。
征服自然、被苦难磨砺后的人会有什么不一样?
Mark就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永远平和,乐观,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随着船不断航行,我的阅读清单也在偏移。
从《里约折叠》、《安第斯山脉的生与死》过渡到《乞力马扎罗的雪》、《最底层的十亿人》。
航行10天后,海图上出现了一个小点。谁能想到在这里居然有一个有人类居住的小岛,名叫七海爱丁堡。
它距离南美洲和非洲各有3000公里,几乎是从北京到拉萨的距离。
从冰岛一路向北南连接到这个小岛的一条线上,海底遍布活火山,这些活火山从几百万年前开始喷发,像竹笋拱裂石头一样,把欧非大陆和美洲大陆推到两边,创造了大西洋。
而至今,这些活火山仍在喷发,因此大西洋仍在生长。
同时,太平洋板块钻到了美洲大陆西海岸下面,不动声色地把落基山脉和安第斯山脉抬高,速度大概是人类指甲生长的速度。
如果有机会体验跨洋航海,最好有一定的人生阅历可以回顾,或者充足的知识储备去串联总结,不然哪能想到这些奇妙的巧合。
天地玄黄,宇宙鸿荒。在大洋中间思考世界观,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在海上待久了之后确实发现对陆地生活的期待越来越低,除了吃个中餐洗个热水澡之外没有特别值得期待的事了。网络好像也不是刚需,每个月100mb的有限网络就够支撑社交。
真正的需求对我而言可能是精神上的,想要持续摄入知识或者传输信息的欲望。所以当电子书啃完之后我有点无聊,当然大脑空白了几天之后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被网络快餐刺激的大脑皮层放松下来,我会做一些有象征意义的梦,再通过周公解梦来分析自己的潜意识需求。
这个事有点意思,比如leg1我几次梦到杀人,寓意是消解过去一些无法放下的执念和怨恨,我想我无法释怀的很多事情终于靠这一段苦旅放下了。
leg2这一段我两次梦到书,家里的书被老鼠咬坏,我撕碎了西藏的书,大意是我原本认为的规则和思维习惯会被打破,接受新的事物。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但目前这个连续剧还是挺有意思的。
30-35岁是中国人的迷茫期,大多数时候最困扰我们的是我们不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所以能想清楚自己的需求是很奢侈的事,能自我满足需求那就可以活得很自洽了。这大概就算是“小满”,能实现自我满足。
后面呢?maybe就是发挥社会责任实现“大满”?像我其实挺想对外传播发达的中国文化的,奈何目前影响力有限,确实做不到。可能得等环球完站上领奖台发声才能被更多人听到吧。
谋杀清单
在船上不管再好的人,也不可能不发生冲突。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坏人排行榜”,随着航海进程,榜单排名不时更新替换,最遭人恨的程度大概就是动了杀心。我们不时会私下讨论分享自己的谋杀清单,(根据游戏规则限制谋杀级坏人限额两人)
你要问我谋杀清单上写了谁?
我会说,如果有可能,我希望那个人死两次(开玩笑)。
背后说人坏话当然不好,但这是船上高压生存下的解压方式。偶尔和朋友吐槽某人的不是,比如他值班老爱迟到,他总爱多管闲事瞎指挥blabla,其实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吐槽发泄完心里最讨厌的三四个人,这时候就该想,那要把谁移出谋杀清单呢?哦xx虽然爱迟到但是他做饭好吃还是留在船上吧,xx和我一样喜欢博尔赫斯,算了饶他一命。就这样开始想着他们的好,心里的怨恨就慢慢消解一些。
航行过半时,我开始憧憬开普敦的陆上生活。当抵达日清早,天际线隐约浮现出桌山的轮廓时,那种梦想成真的感觉太美妙了。金色的朝阳下每个人身上都闪着光。
按照葡萄酒行业的地域划分,南非最早的酒庄诞生于1685年荷兰统治时期,属于新世界。但要从人类文明的宏大叙事视角来看,非洲孕育了最早的人类,我们走的是一场寻根归乡之旅。

凯迪的航海日记
- READ MORE-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