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润泽(贵州)
秋意启程,奔赴彝志故地
晨光漫过方城,携着秋夜的水汽,如半透明的纱轻裹楼宇——玻璃幕墙在淡雾里泛着柔光,窗沿的轮廓晕在朦胧里,连早起的车流都慢了几分,似怕扰了清晨的静。我驱车碾过带露的路面,轮胎擦过落叶,“沙沙”声细碎。两侧风景渐换:城区楼宇退去,黔西北山野扑面而来。
此行目的地,是位于大方县三元乡群丰村的水西屯上营盘,当地人也叫它“陈氏营盘”。这片占地2.5平方公里的据点,藏在花底河对岸的绝壁之后,始建于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彼时安奢起事失败,阿底白诺辞去水西化戈则溪穆濯之职,遂在撮窝花底河屯一带,修筑起这处兼具防御与居住功能的营垒。它既是抵御外敌的军事要塞,与尖山营、穿洞营形成攻守联动体系;也是阿底白诺率部族迁居后的居住之地,承载着彝家人生息的日常。又因临水而立、四周绝壁的地势,这里还成了川盐运输的必经通道,军事防御、族人居住、交通要冲三重属性交织,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经方沙路、百达路行至三元乡境内,金黄荞麦地顺着山坡铺展,穗子挂着未干的露滴,在微光里闪着细亮;白墙青瓦的民居藏在树影间,偶露一角弯弯如牛角的檐牙,墙根野菊沾着水汽,润凉的香气钻车窗,满车浸着草木清爽。不一会到了撮坝,对面就是达溪的地界,一路下行至谷底,花底河横亘眼前,水面泛着微光,粼粼的波纹里映着岸边的树影——要探访营盘,需先步行趟过这条河,而河对岸的绝壁之后,不仅藏着营盘的残垣,更藏着彝族首部百科全书式典籍《西南彝志》的编撰往事。“踏浪寻踪彝家典籍”,这八个字此刻在心里愈发清晰,成了这场金秋旅程最贴切的注脚。
踏浪渡河,细听《西南彝志》往事
脱鞋挽裤,踏入河水的瞬间,秋露的冰凉顺着脚踝蔓延开来,让人心头一凛。水底的鹅卵石被经年流水冲刷得光滑如玉,踩上去得紧盯脚下慢慢挪,生怕一个不稳惊扰了这河底沉淀的百年宁静。水流潺潺,裹挟着岸边飘落的金黄银杏叶掠过脚背,那触感轻柔得像彝家姑娘绣的彩绸,针脚里还带着山野草木的清意。
抬头望去,两岸崖壁直插晨雾中,崖缝里垂着的青藤缀满秋露,风一吹便有露珠滴落;枫叶在晨雾中泛着暗红,与岸边满山收割后的玉米地相映,干枯的秸秆在雾中若隐若现,整幅画面像极了毕摩手绘的彝地秋景帛画。就在这踏浪而行的间隙,向导指着前方雾中模糊的绝壁轮廓,声音里带着几分肃穆:“那就是屯上营盘。明末的安奢起事(安邦彦、奢崇明领导的西南土司反明运动)失败后,水西彝族土司失去了明廷信任,势力被大幅削弱,原有的部族聚居地也受牵连。到了崇祯十五年(1642 年),格佐阿底白诺不愿卷入明廷对土司的清算纷争,便辞去水西化戈则溪穆濯(彝族传统官职,分管地方事务)之职,带着族人迁到这处绝壁之后,建起了能守能居的营盘。”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绝壁深处,继续说道:“后来到了清康熙三年(1664 年),平西王吴三桂已降清五年有余,为通过控制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扩充实力、与清廷博弈,便以‘水西彝人谋反’为借口出兵征讨。当时水西君长鲁德额菲(安坤)不愿臣服,阿底白诺的儿子白顶阿区和金保以营盘为军事据点,协同君长屯集粮草、加固防御设施,共同筹备反攻事宜——你看这绝壁的地势,易守难攻,实为屯兵的好地方。可惜康熙四年,吴三桂清兵已合围水西,白顶阿区、金保坚守的屯上营因粮草渐缺陷入被动。安坤为破局,决议令部众从屯上营绕道宜那噶,计划诱清军入丛林深箐后,由白顶阿区从营盘侧击形成夹击。不料行军路线被清军探知,清军设伏拦截,君长安坤力战不敌,最终战死,水西自此兵败……”
话音未落,我望着崖壁上隐约透出的石砌纹路,仿佛能看见数百年前,营盘上彝家兵卒执戈戍守、旌旗猎猎的模样。而向导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暖意:“不过阿底白诺迁居此地后,并未只专注于军事。他携毕摩团队,决意翻越乌蒙山、穿越大凉山,将西南彝人的散落记忆汇集成册。可岁月不饶人,晚年的他未能了却此愿,便将满箱手稿托付给儿子阿区、金保,叮嘱他们务必接续整理。正是这份代代相传的执着,让《西南彝志》终能成书,全赖这两代人的薪火坚守。”
风穿河谷而过,携着古河的水汽拂过脸颊,我仿佛能看见火把光芒中,阿底白诺苍老的手与儿子们年轻的手交接手稿的画面,那目光仿佛坚定得穿透了百年晨雾,落在了此刻的河水上。
循迹盐道,触摸彝志传承
河水漫过脚踝的凉意还未散去,岸边的上山入口已隐在秋雾与玉米秸秆间,若不仔细看,几乎要与山野融为一体。脚下的石道被往来蹄铁与脚步磨得发亮,青灰色石板上深浅不一的凹痕格外显眼——向导说,这是阿底白诺当年踏遍川滇黔桂彝区寻访族群旧闻、记录地域风物,后来阿区、金保又循着父亲足迹往返增补时,马蹄留下的印记。秋雾凝结在石板凹痕里,脚步踏过便溅起水珠,湿滑中裹着历史的厚重感,每一步都像在与历史对话。
“这条道还是当年的盐道支线,见证了两代人的征程。”向导边走边拨开挡路的雾中秋枝与干枯玉米叶,指尖偶尔碰落叶片上的露珠,“阿底白诺当年沿着金沙江谷、红河岸畔,收集彝人的创世史诗与英雄传说;后来阿区、金保带着父亲的手稿,继续深入彝寨,把天文历法、农耕技艺一一增补进去。你看这些蹄印,每一道里都藏着《西南彝志》的素材,是他们用脚步丈量出来的文化脉络。”
行至半途,一道卷拱石门突然从雾中“显”了出来。石缝间钻出几丛沾着雾珠的野菊,金黄的花瓣在雾中格外亮眼,像是时光遗落的星辰;门楣上模糊的彝文刻痕被雾气浸润得愈发柔和,伸手摸上去,石墙带着秋日的凉意,指尖仿佛能触到岁月的纹路。我不禁想象,阿底白诺晚年是否曾倚着这道石墙远眺,望着盐道上往来的商队,思念着未完成的典籍;而阿区、金保出发前,是否也轻抚过这石墙,把父亲的叮嘱刻进心里,带着手稿踏上寻访之路。
石墙之后,营盘的残迹愈发清晰——零星的断石散落在草丛中,部分石墙仍倔强地立着,虽保留着当年的轮廓,墙面却已爬满青苔,不复往日的坚固。向导望着残垣轻声说道:“康熙十二年,吴三桂起兵反清,鲁德额菲(安坤)之子额菲明宗(安圣祖)率彝族各部于乌撒起兵,协助清廷平定叛乱后,恢复了水西宣慰使的世袭职位。可到了康熙三十七年,水西君长无嗣而终,清廷趁机推行‘改土归流’——就是把少数民族世袭的土司职位,换成朝廷委派的流官管理。这一来,彝族在水西地区长达一千四百年的世袭传统断了,阿底白诺的裔孙们没了部族依托,只好渐次迁出屯上营盘,最终落得‘断石散草、青苔覆墙’的模样。”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些残石上,语气多了几分郑重:“也正因这样,阿底白诺父子编撰的《西南彝志》才更显珍贵——营盘的石墙会朽坏、部族的居所会迁移,但这部典籍成了记录彝族历史、承载文化根脉的重要载体,没让那些世代相传的智慧,跟着营盘一起被时光遗忘。”
站在石墙下,听着历史的回响,再望着石板路上的马蹄印,忽然明白:营盘的石墙会老去,但两代人传承文化的执念,早已随着盐道的蹄印,刻进了这片土地的血脉里。
登顶营盘,探秘彝志编撰地
穿过石门,石阶在秋雾中愈发陡峭。攀援时,指尖偶尔抚过崖壁上残留的营墙碎片,粗糙的石面嵌着细小的青苔,秋雾沾在手上,凉丝丝的,带着岁月的厚重。约莫一小时后,终于登上营盘之巅——风一吹,晨雾渐渐散开,眼前豁然开朗。
开阔的台地上,残存的石基沿着地势铺展,青灰色的石块虽已斑驳,仍能辨认出屋舍、院落的轮廓;中央一汪水塘卧在台地中央,清水泛着氤氲的水汽,岸边几株金黄的秋树探向水面,将枝叶的影子投在塘中,雾气顺着树影慢慢消散,像是为这方天地揭开神秘的面纱。“这里是阿底白诺父子两代人接力编撰《西南彝志》的核心地。” 向导导指着石基圈出的一间“正屋”轮廓,语气里满是崇敬,“你看这处石基,当年是营盘里最规整的屋舍——阿底白诺就在这里点亮青灯,就着松明的光逐字抄写经文、整理史料;父亲离世后,阿区和金保守着这间屋,分册梳理农耕技艺、祭祀礼仪与医药知识,把父亲的手稿一点点打磨成系统的典籍。屋前这汪水塘,多少个日夜,他们于此取水研墨,把彝人的智慧一笔一划写进麻纸里。”
极目远眺,花底河在雾中如一条碧绿的丝带,蜿蜒着绕过山脚;岸边的玉米地绵延至远方,与天际线相接;远处村寨的白墙青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炊烟袅袅升起。当年阿底白诺父子跨越金沙江、红河的盐道遗迹,顺着山岭蜿蜒伸展,在层林尽染的山林间隐约可辨——那是他们为搜集史料走过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风拂过营盘,台地上的秋草在石基缝隙间轻轻摇曳,雾汽翻涌着裹挟野菊的香气。我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青灯之下,阿底白诺与毕摩们在石基框定的屋舍里研讨史料的低语还未散去,阿区与金保修订经文的沙沙声便接续响起;能看见他们围坐在塘边石阶上,捧着手稿争论、修改,松明火焰跳动的光芒映在他们专注的脸上。那是两代人跨越时光的文明对话,是彝人文化传承的心跳声。
营盘忆往,深悟彝志力量
身旁的草丛间,几株野菊顶着雾珠静静绽放,金黄的花瓣衬着暗红的枫叶,满是秋日的生机。向导蹲下身,轻抚着花瓣,轻声说道:“阿底白诺以营盘为据点,踏遍了西南彝区。春穿乌蒙、夏涉红河、秋访凉山、冬宿草海与川滇黔桂彝区山洞,他收集的每一份创世史诗、每一段英雄传说,都像散落在山野里的珍珠。晚年他把未竟的事业托付给子嗣,阿区、金保便循着父亲的足迹,耗费数十年光阴,把这些口耳相传的文明碎片串联起来,才有了这部能读懂彝族根脉的《西南彝志》。”
我望着台地上零星的残石,想起方才在盐道上看到的马蹄印 —— 那些磨破的数十双草鞋、记满经文的数捆笔记、缓解病痛的几味彝家草药,都是他们编纂这部文化巨著的无声见证。这部典籍里,不仅有彝族的历史变迁,更凝结着天文历法的智慧、农耕技艺的精髓、祭祀礼仪的要义与医药知识的精华,是西南彝族千年文明的缩影。
康熙十二年,额菲明宗(安圣祖)助清平叛后恢复宣慰使职,或许曾冀望重振水西彝人的荣光;可康熙三十七年,水西君长无嗣而终,朝廷改土归流,彝族在水西地区长达一千四百年的世袭治理就此终结。屯上营盘渐渐荒废,只剩残垣断壁,可《西南彝志》却流传了下来——它像一颗火种,照亮了彝人的文化根脉,维系着整个西南彝族的文化认同,让每一个彝族儿女都能在字里行间,找到自己的根与魂。
此刻站在营盘之巅,秋风散尽雾气,阳光漫过台地。我忽然懂了,阿底白诺父子的坚守,不仅是编撰一部典籍,更是守护一个民族的记忆——这份传承的力量,比营盘的石墙更坚韧,比岁月的长河更悠长。
夕阳返程,彝志印记永留存
夕阳西下,给营盘的残石断墙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雾早已散尽,漫山秋叶在风中翻涌,红的似燃、黄的如金、橙的若霞,像一幅被风掀起边角的绚丽油画;岸边的玉米秸秆也被染成了暖色,在夕阳下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水塘里的清水映着晚霞与秋树的剪影,泛着粼粼波光,偶尔有落叶飘落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我起身下山,再次趟过花底河时,水流依旧潺潺,脚下的鹅卵石间嵌着几片金黄的秋叶。耳边仿佛多了些声响——有阿底白诺父子竹笔书写的沙沙声,有马蹄踏过盐道的笃笃声,有毕摩们吟诵经文的低沉声,还有河水涛声、草甸风声,这些声音交织成河,漫过数百年光阴,成了《西南彝志》编撰历程的历史回响。
驱车返程,车窗外的玉米地、彝家民居与连绵山岭渐渐后退,可营盘的石墙、盐道的蹄印、水塘的波光、草甸的秋痕,还有《西南彝志》这部凝聚两代人心血的文化瑰宝,却深深印在了心里。这场“访水西屯上营盘”之旅,以“踏浪寻踪彝家典籍”的初心圆满落幕,而水西屯上营盘与《西南彝志》的故事,早已融入大方三元乡的金秋山水间,成为西南彝乡最动人的文化胎记。
《西南彝志》是彝族文明的“基因密码”,更是家族传承与民族精神的象征。往后再想起这个秋日,想起那条踏过的河、那座登过的营盘,心里定会漫起一股暖意——那是文化的温度,是传承的力量,是西南彝乡刻进时光里的永恒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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