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邹杭定
当朝阳洒向浩渺太湖时,我们向三山岛投去了最后的一瞥,光线柔和,草木葱茏。晨风微凉,送来了阵阵芬芳馥郁的桂花飘香。
今天又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我们告别三山岛,再一次渡过波光粼粼的太湖,前往隶属苏州的环太湖小镇——木渎。江南水乡小镇都有相似的格局,小桥流水穿镇而过,鳞次栉比的商铺店面傍河而建。木渎古镇看去很像杭州河坊街的放大版,但比起河坊街,木渎显得更有个性和太湖特色。
江南水乡小镇都有相似的格局。
到了木渎,因为心里存有一个念想,很想在今天得到印证。我沿着老街,由西而东慢慢地走到王家桥,停步前后左右低头细看,终于在桥堍下,又找到去年秋天琢磨过半天,后来竟然漏拍的那块《山阴承余堂田界》条石。
去年第一次经过木渎,与家人漫步古镇,在王家桥的桥堍下,偶然发现了一块“山阴承余堂”的田界石碑,引起了我的注意和浓厚兴趣。
香糕砖路面一边田界石赫然在目。
山阴是绍兴府属下的古县名,追溯历史,可知其始建于秦,因地处会稽山之阴(山之北侧)而得名山阴县,后来行政区划屡次改变,昔日之山阴今属绍兴市越城区。
大约也是在秦初,设吴县(苏州),它与山阴立县年代相近。木渎古镇一直隶属吴县,是名副其实的吴地。这片土地,曾见证了两千多年前的吴越风云。春秋时代,吴越争霸大打出手,彼时越国不敌吴国,兵溃大败。“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心怀大略,进献美女西施至吴国。吴王夫差为博红颜一笑,下令给西施在灵岩山上建造馆娃宫,一时间,越国进贡而来的木材源源不断,堵塞了河港航道。“渎”的本义,是指有源流且通江海的河道,据说因“积木塞渎”的典故,古镇遂以木渎为名,一直沿用至今。
脚下这块淡淡豆沙色的花岗岩条石,目测其长约二米许,宽则不足半米。石质坚硬,碑上刻字略略偏右,字体拙朴而显厚重。从文字上看,应是“承余堂”买入良田后,在田畴四边竖起的界碑。但不知其何时,竟从浙江绍兴府的山阴,千里迢迢跑到了木渎,亦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木渎王家桥的桥堍之下。桥下宽阔的石板路上,仅此一块镌刻田界的碑石,显得非常突兀与苍凉。
越国的一块田界之碑,飞越潮涌如雪的钱塘江,竟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吴国太湖之滨,成为改朝换代的社会变动留下的痕迹与见证。假如以此而言,这块花岗岩碑石,应该是件有历史价值的文物。碑石上寥寥数字,彰显了封建农耕社会田地拥有者,对私有财产的珍惜和小心翼翼的守护。他们肯定不会想到,昔日高竖在良田边界的郑重碑石,今天已沦为路人脚下来回踩踏的铺路石板。
这个因推想而演绎的故事讲到这里,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站在吴国地盘上讲山阴,当然是指越国会稽的山阴。可是,此山阴果真就是彼山阴吗?答案却是不一定。
秦统一江南后,即设会稽郡,治所吴县(今苏州),从苏州至福州之间的江南广大区域,曾皆属会稽郡。后至东汉永建四年,行政区划作了调整和改变,老会稽郡一分为三,分别为吴郡、吴兴郡和会稽郡,历史上号称“三吴”。毛泽东在著名的《七律·登庐山》一诗中,曾写过“浪下三吴起白烟”的名句,“三吴”是东汉调整江南行政区划后的格局。
老会稽治所改属吴郡后,新会稽郡治所迁往山阴(绍兴)。会稽迁离后,据说在苏州地区,还有保留“山阴”作为地名的习惯,反映了古地名对一段历史记忆的延续。因此,木渎田界碑石上的山阴,有可能沿袭了苏州山阴的旧名,虽然这仅为猜想,但比越地碑石飞到木渎要来得靠谱。在古地名沿用中,带有历史惯性的例子并不少见,这也许可以解释“山阴承余堂田界”存在的合理性
可是苏州沿用山阴古地名的根据,至今没有找到,这仅仅是一种假设。
那么,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存在:越人到吴地谋生,渐渐兴旺发达后置买了田产,当他们立田界石之时,一定不会忘记镌刻自己祖籍和堂号。联想起至今的东南亚,我曾见过许多华人,在自家房屋匾额及墙界碑石上,郑重刻上家族堂号与祖籍之地。
自先民下南洋二百年后,他们的后人早已不识中文,但仍能清楚告诉子孙,他们祖先来自安徽颍上或河南荥阳等中原大地,靠的就是勒石为碑的籍贯与堂号。中华民族和儒家文化认祖归宗的思想,早已深入了全世界华人的骨髓。
不过,千年桥栏杆,终究当不了古董卖。估计这块界碑也许卖不出什么价钱,要不然早被梁上君子借走换钱,在风高月黑夜不翼而飞。但这恰恰证明了“无用即为大用”的道家格言,老庄思想在这里得到了最悲怆也是最浪漫的体现。这块花岗岩界碑,向天默然,岁月自保,与世无争,安然无恙。
木渎古镇有千年古刹明月寺,晨钟暮鼓梵音缭绕,太平盛世,国泰民安。也许,这里就是山阴承余堂田界石碑今世最好的安身之处了。
金秋十月,王家桥上游人如织,路人匆匆鲜有停步细究者。商铺林立,吆喝声声。名声在外的苏州特产和糕饼魅力,自然盖过了过时石碑的无言诉说。
王家桥是座人来人往的平桥。
今天倘有“山阴承余堂”后人经过此地,假如他们看见桥堍祖宗留下的碑石,会不会心潮澎湃,顶礼膜拜,我们不得而知,当然更加不知道他们心作何想?
世上也许从来没有真正的财富拥有者,他们只是财富短暂保管者或者是搬运夫。假如我们以此而言,那富不过三代的说法,也有可能是对的,否则,财富保管者手里的一块田产界石,应该没有机会惊现于木渎小镇,成为桥下一块任人踩踏的铺路石板。
因为这块田界碑石,王家桥无意中,竟成为山阴承余堂田产的见证者。一块奇怪的吴越田界碑石横空出现,又让千年古镇平添了一份有趣的猜想。
我们走过木渎小镇,只有四十五分钟短暂停留,虽然匆匆路过王家桥,却没承想带来了太湖之行的意外收获。抚今追昔,这个收获最应分享之人,当然是山阴承余堂的后人。
敢问山阴承余堂的后人今安在?
在绍兴,在苏州?或有人?或无人?在时代大潮宏大叙事的奔涌中,任何个人只是一滴微小的水珠。所有关于后人的寻觅,终将一起融入这潮起潮落的波澜壮阔之中。
碑石,便是后人。
(2025年11月3日 太湖归来 文中插图皆为作者所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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