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的千灯古镇三年前来过一次,这次算是重游。因为是工作之便,住在附近,饭后徜徉古镇内,轻松悠闲如水乡之人,不是千里迢迢来看景者那种走马观花的旅游,故而得以更真实的感受江南古镇,梦里水乡。
从泊着船的埠头踏上石阶,便算是真正踏入了古镇,戏曲古韵气息迎面而来。这一处的戏曲人物模型,那一处的古戏台,即使路边歇脚的亭子都叫牡丹亭,其上对联“赏心乐事亭台外,姹紫嫣红牡丹开”显然是化用了汤显祖《牡丹亭》里“游园”一折里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里是昆曲的发源地。昆曲最初叫“水磨调”,曲词典雅、行腔婉转、表演细腻,极具江南灵秀之气,是中国传统戏曲艺术中的珍品中的珍品。
古镇的每一块石板,每一片砖瓦,每一道波痕,与昆曲的唱腔一样,都像是经过水细细地磨过,泛着水漉漉的幽光。傍晚时分,温度越来越低,初冬的寒意又让我想起《西厢记》里的一段唱词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昆曲那股穿越了数百年光阴的情致,像水汽一样,弥漫开来,浸润着整个古镇。
古之善歌者讲究“声中无字,字中有声”,又讲究“偷气、取气、歇气、就气”,种种法门,唇齿之间,吞吐抑扬,这是一种何等的功夫!又何尝不是一种何等的执着?他们将情感的每一个细微的褶皱,都用最精致、最典雅的方式熨帖地表达出来,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是“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台上台下唱者如醉听者如痴。
在古人那里,情是可以用尺子量,用称称的,一板一眼,皆有规矩。却又在这规矩里,将生命的热力与苍凉,挥洒得淋漓尽致。可惜那么美的词,那么深的情,那么真的人性,谁还在听,谁还在看,真正懂得的还有几人?在教育是少数人的特权时代,普通人的素养就是靠戏曲培养的,却恰恰接受的是“阳春白雪”的熏陶,活得真性情。
相比被快节奏的洪流裹挟向前的现代人,我们的情感到哪里去了?我们似乎无限丰盈而又极度贫乏。传递信息速度越来越快,喜怒哀乐都可以用最直接的语言、肢体动作表达诉求。可是却像街头的广告牌一样,鲜明而草率。
我们似乎已经失去了那种将情感细细咀嚼、慢慢反刍的耐心与能力了。选择太多,趋利避害,真心交付成了禁忌。那种需要用咿咿呀呀的水磨腔来慢慢烘托、用笛箫笙琶来层层渲染的深情,那种愿意为一场梦而生死相许的痴憨,在我们看来,是何等的幼稚可笑,甚至何等的“不真实”,同时我们每个人又都被孤独不断地咬噬。
现代人为什么这么多心理疾病,古人早都回答了,“疾”就是因为“快”惹的祸。或许不是古人太痴,而是我们让太多实在的、坚硬的、冷冰冰的东西填满了整个心灵。杜丽娘面对万紫千红的春天,触景生情,“良辰美景奈何天……”她感受的是人生多么美好,我们却在抱怨活着没意思。
娱乐至上却不会自娱自乐,戏曲的魅力不仅在于听别人唱,还在于可以自己唱;高兴的时候唱,难过的时候也唱。所有的情感、情绪唱出来就是淋漓尽致的发出来,不必郁结于心。与古人相比,究竟谁才懂得活着的真谛。
六点钟,镇上的灯光亮起来了。两岸的屋宇,白墙黛瓦,清晰地地倒映在墨绸似的水面上。夜空是沉静的蓝色,笼罩得整个古镇都是静谧的,充盈着水汽与光影。沿河房舍的檐下挂着的灯笼,漏出一线温软的橘光,朦朦胧胧的,将廊柱的影、窗棂的影,还有我蹀躞前行的影,淡淡地投在石板路上,拉得长长的。比霓虹灯更让人感到温暖人。
霓虹灯是用来勾勒古镇一景一物轮廓的线条。拱形的石桥下半圆的造型,与水面的倒影恰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正符合古人天人合一的理念,在审美上,古人已经站在顶峰上了。我突然感觉这幅画面,就像一半是现实一半是梦想一样,充满魅力。
千灯古镇是有一座名人故居,就是明末清初的杰出的思想家、经学家、史地学家和音韵学家顾炎武。之前进去参观过,这次陪同事再去,里面冷冷清清的,再加上冬季冷飕飕的环境,倒生出另一种感觉来,现在还有多少人在乎“气节”这个词?
在古代,文人是个特殊的阶层,他们享有教育权,也具有一定的话语权,所以他们身上肩负着引领社会走向的责任,因而文人在精神上最讲的就是“气节”。清人入关,顾炎武奋身抗击;明亡后,志存复明,虽一再受挫,但绝不消沉。当清庭试图强迫他出仕时,他以“刀绳俱在,无速我死”相拒,文人气节,铮铮铁骨。
一代大儒顾炎武生于斯,葬于斯。到千灯古镇的却没有多少人是特意来瞻仰他的。现代人究竟信奉什么?好像很难回答了。我们的精神,像龟裂的土地,急需一泓清冽的活水来滋润,而活水就在古典情感深处,我们却常常忘了回头啜饮。
千灯的“灯”,照得亮这迂回的水道,照得亮这千年的石板,可能否照得亮我现代人内心深处情感与精神双重失落的幽暗之地呢?古镇牌楼,两幅长对联或许能启迪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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