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诵会前的合影。左起:林家英、叶嘉莹、柯扬、张崇琛。
转眼间,叶嘉莹先生去世已满一年了。而她那优雅的气质,以及对诗词的执着精神,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尤其是我陪他去敦煌考察的情景,更宛如昨日发生的一般。.
远游喜得学人伴
1992年5月,叶嘉莹先生应邀来兰州大学中文系讲学。讲课的地点就在兰大逸夫馆,报告厅内座无虚席,盛况空前。讲了几场之后,系里安排她赴敦煌考察。由于我当时是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所以系主任柯扬先生便让我陪叶先生往敦煌走一趟。
我们订的机票是5月12日早上7点由兰州直飞敦煌的,所以头一天晚上便先到达机场,在宾馆住了一晚。但不巧的是,第二天早上7点的飞机因故不能起飞,要推迟至傍晚6点。为了打发这漫长的时光,我们便在宾馆闲聊了起来。叶先生首先自我介绍,说她并不姓叶,因其家族是叶赫部,就是出过慈禧太后和纳兰性德的那个部落,所以汉化后就省称为叶了。她小时候在北京长大,现在北京还有房产。她又问我府上是哪里,我说是山东诸城。她说:“是不是李清照婆家的那个县?”我说:“是的。赵明诚故里的兰家村,距我家才只有二十来里。”这一下,叶先生显得有点儿兴奋,连忙问:“苏轼的《水调歌头》也是在你们家写的了?”我说:“是的。只是当年的超然台已不复存在,县上正准备重建。”接着,我又为她介绍了几位诸城的文化名人,如汉代的诸葛丰(诸葛亮先祖),宋代《清明上河图》的作者张择端以及清代的著名书法家刘墉等,她也很感兴趣,并问《珂雪词》的作者是否也是诸城人。我告诉她曹贞吉是安丘人,不是诸城的,但他家距诸城也不到百里。
我们就这样聊着聊着,忽然她问起我的师承来。当她得知我是王静安先生的再传弟子后,即向我打听了一些有关静安先生传说的真真假假,我便将从业师姜亮夫先生那里听来的一些细节告诉她。她听了后感慨地说:“静安先生的《人间词话》,研究词学者至今无人能够超越。五十之年便辞世,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在室内坐久了,我们便到机场的草地上走走。中川机场的一角生长着若干丛马兰,这是西北地区一种常见的植物,原子弹试验基地的生活区被命名为马兰城,就源于此。其时马兰正开着蓝色的花朵,再配上那长长的绿叶,煞是好看。叶先生很好奇,就问我是什么花。我回答说是马兰,《楚辞》中曾提到过的。这一下,她兴趣来了,随即吟出了《离骚》中的两句:“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我说:“‘滋兰树蕙’之‘兰’不是马兰,而是佩兰。”接着向她详细介绍了《楚辞》中所咏的五种兰,即佩兰、秋兰、木兰、兰花与马兰,而以佩兰最为常见。因为佩兰有芳香化湿、清热解毒之功效,楚人常取以沐浴防病,所以《楚辞》多咏之。她听了之后大惑初解似地说:“原来是这样的!怪不得古人说学诗应‘多识草木鸟兽之名’,非虚言也。”
随后,我们又由兰谈到了梅。她问我:“屈原真的没有咏过梅吗?”我说:“《楚辞》中未见。”我也随即向她请教:“杜甫是否也没咏过海棠?”她说:“可能是吧。”而对于前人所指出的屈原不咏梅与杜甫不咏海棠乃是为避母讳,我们都不敢苟同,所以也就没有再深入探讨下去。
谈到楚辞,叶先生说:“很多人以为我不太讲楚辞,就认为我不喜欢,那是误会。其实,我是很喜欢楚辞的。楚辞吟诵起来比一般的诗歌还要动听。”说罢,她便吟了《湘夫人》的前四句:“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余。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果然音声清切,韵味悠长。尤其是句中的“兮”字被拖长了声音之后,更将辞的幽怨意境完全表现出来了。
敦煌真是个宝库
5月12日下午6点50分,往敦煌的飞机终于起飞了。晚9点到达敦煌,旋即下榻敦煌第二宾馆。
第二天一早,我们先去莫高窟参观。莫高窟现存490多个洞窟,里面既有塑像,也有壁画。为了保护文物,当时已开始限制参观洞窟的个数,一般游客只能看十来个。由于陪同我们参观的汪泛舟同志是姜亮夫先生所举办的敦煌学进修班学员,说起来与我是同门,所以便给予了我们极大的便利。他怀抱着一个巨大的钥匙盘,想看哪个洞窟都可以。叶先生兴致很高,快七十岁的人了,爬上爬下,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累。我们几乎把敦煌最具代表性的洞窟都看完了。
在看洞窟时,首先引起叶先生注意的是壁画中的“飞天”形象。飞天是佛教中称为“香音之神”的菩萨,能奏乐,善飞舞,满身香气。当她第一眼看到这些美丽的天神在藻井及画壁上凌空飞舞的优美姿态后,几乎惊叫起来:“太美了,太美了!”略一沉思,她又说:“飞天神韵与宋词的有些意境是相通的,研究宋词的人应该到这里看看。”她在稍后写的一首诗的小注中还赞叹道:“敦煌之艺术宝库,平生向往已久,此次得前来参观,并蒙汪泛舟先生接待,为开放‘特窟’数处,见满壁飞天佛画,彩绘缤纷,形态生动,叹为观止。”
对供养人(出钱修窟的人留下的画像)的服饰及头饰,叶先生看得更为仔细。面对盛唐时期妇女的开放性着装,她甚为惊异;而对妇女头上的“步摇”及“花黄”等头饰,她更是赞叹不已,并低声吟出了“云鬓花颜金步摇”及“对镜贴花黄”的诗句,说:“研究了多年的诗词,今天总算见到了真实的步摇与花黄的图像。”
在藏经洞,即编号为17的洞窟,管理人员破例允许我们进洞体验一番。那是开在一个主洞窟侧面的一间三米见方的复室,由下寺主持道士王圆箓于1900年偶然发现的。洞内曾藏有公元四世纪到公元十世纪近十个朝代的五六万件文物,主要是写本,另外也还有一些雕版印本及绢画、刺绣等。后经屡次盗取,藏品已流散至世界各地。由于学者们对这些文物不断进行研究,遂形成了一门世界著名的学科,即“敦煌学”。到我们进去时,洞内已空无一物,但听说这儿就是敦煌学的发源地后,仍深怀敬意。叶先生还问讲解员:“敦煌曲子词也是在这里发现的吗?”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连声说:“敦煌曲子词可是词的重要源头。敦煌真是个宝库,无所不包。”
在莫高窟参观了整整一天,叶先生仍无倦意。晚饭后,太阳还很亮,我又陪她去看鸣沙山和月牙泉。傍晚时分,敦煌气候凉爽,来此登山的人很多。鸣沙山全是细沙,风一吹山谷中便会轰然作响。但令人惊异的是,白天游客们蹭到山下的沙子,经一夜的风吹,第二天一早又回到了山顶。月牙泉则更为神奇,它是沙山环绕中的一泓月牙形清泉,据说千年以来一直不曾干涸,也未被沙埋。见泉畔有牵骆驼者,我即与主人讲好价钱,叶先生遂兴致勃勃地骑上了骆驼,沿月牙泉走了一圈,自谓骑骆驼游鸣沙山、月牙泉才是真正的敦煌特色。
第二天,我们又去参观了敦煌博物馆,并考察了渥洼池及阳关旧址。渥洼池今名南湖,据说是汉代出天马的地方。《汉书·武帝纪》曾记元鼎四年秋“马生渥洼水中”,即此。我们在池边稍作停留,只见池水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真沙漠中一难得之景观也。叶先生稍后曾有诗记道:“曾传天马出流沙,艳说名池有渥洼。千古南湖波水碧,我来特此驻游车。”
在阳关旧址,叶先生则感到有点失落。因为唐代通往西域要道上的那座古城早已沉埋于荒漠之中,只今唯余一座孤零零的烽燧。她围着烽燧转了几圈,并低声吟着“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诗句,感慨系之。回程路上,她即成一诗:“阳关故址早沉埋,三叠空传旧曲哀。斜日平沙荒漠远,离歌谁劝酒盈杯。”不过还好,在阳关附近的“古董滩”上,我捡到了几枚汉代的五铢钱,当即送给她作礼物。她很高兴,并小心翼翼地用纸包了起来。
5月15日上午11点,飞往兰州的飞机起飞了。这次没有晚点,只在嘉峪关稍作停留,便于下午3点到达中川机场。柯扬先生驱车来接,我们于下午5点一同回到了兰大的专家楼。我对柯和叶说:“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叶先生也回应道:“不虚此行。”
张崇琛与汪泛舟陪叶嘉莹参观敦煌莫高窟。
难忘的诗词吟诵会
回到兰州的当天晚上,兰大古代文学教研室的林家英教授设晚宴招待叶嘉莹先生,并请我与妻子还有几位研究生作陪。一见面,叶先生便从包里掏出一串项链交到我妻子的手中。妻子茫然。只听叶先生说:“谢谢你先生一路对我的照顾,此行我收获很大。”既然如此,情意难却,妻子只好收了。但我一路陪同,竟不知她是在什么时候购买了这串项链的。
在晚宴上,林先生让叶先生跟几位研究生谈谈诗教与诗词吟诵的问题,叶先生倒也并不推辞。她说:“诗教的核心是陶冶人的情操,教你如何脱离低级趣味,做一个高雅的人。古典诗歌本身就具有一种兴发感动的作用,它可以培养人的想象力,增强人的创造性思维。所以第一流的科学家如杨振宁、陈省身、苏步青等,都是有文学修养的。”稍微停顿了一下,她接着说:“我一生命运多舛,就是从诗词里得到慰藉和力量的。我以诗词为伴,所以晚年也不会感到寂寞。”
说到吟诵,叶先生说:“我们过去读诗都是吟诵的。现在这一传统好像要失传,年轻人应该接续。其实吟诵并不难,你只要掌握了声音的平仄、节奏和停顿,便可以吟的。”她以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为例,当场吟诵起来,并指出,“白”字是仄声,所以要短促有力,而“河”“流”“楼”是平声,所以声音要拉长。至于吟诵的腔调,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因为吟诵是非常自由而富于变化的。关键是把自己的感情放进诗里表达出来,把自己真正的感受融化到诗节里。她还说散文也可以吟诵的,说罢便吟了苏轼《前赤壁赋》的前几句。
随后,我们又聊了些诗词界前辈先生的逸事,叶先生也深情地回顾了她从师顾随先生的一些细节,说到动情处,眼泪竟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连忙插话说:“台大的郑骞先生说您走的就是顾先生的路子。”她表示认同,并说郑先生是她非常崇敬的前辈先生,这一评价她也早就听说了。
尽管我们还有不少要谈的话题,叶先生也意犹未尽,但考虑到她刚下飞机,需要休息,我便提议早点结束。临离开前,她与林先生约定,后天晚上在专家楼再举行一次诗词吟诵会,因为林先生也是喜欢吟诵的。
5月17日晚,吟诵会如期在专家楼的一个小会议厅内举行。因为是由系里组织的,所以到会的人不少,一些外系的老师和研究生也来了。但主角则是叶先生与林先生,我与柯扬先生作陪。在谦让了一番之后,吟诵还是由叶先生打头。她先吟诵了李商隐的一首《无题》,因为其中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两句大家都熟悉,而叶先生吟诵起来又格外动情,所以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接着是林先生吟诵李白的《赠汪伦》。林先生是福建人,入声字能读出来,音调抑扬顿挫,可谓声情并茂,也受到了大家的欢迎。之后,叶先生又吟了《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林先生又吟了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会议厅内气氛热烈,掌声一直不断。大家还要继续听叶先生、林先生的吟诵,而叶先生则谦逊地说:“该轮到柯、张二位先生了。”柯先生再三说,他不会吟,只能唱。于是便起身唱了一首临夏“花儿”,是有关青年男女恋爱的。没想到叶先生对西北地区的这种民歌大感兴趣,没有听够,又让柯先生再唱了一首洮岷“花儿”才作罢。轮到我了,我虽然自上小学时就开始唱书(莫言说他小时候仍在唱书),但那是“唱”,而不是“吟”。于是我便记起姜先生讲楚辞时诵读原文的调子,勉强吟诵了《离骚》的首八句。因为我把“降”字读为hóng,叶先生听出来了,遂问我:“你懂古音韵?”我说不太懂,只是把该押韵的字用古音读出来了。
吟诵会的最后,叶先生又吟诵了一首她自作的诗(诗句已记不清,大意是怀念祖国的),林先生则吟唱了一曲“南音”,方才结束。叶先生对林先生吟唱的“南音”也格外喜欢,并赋诗赞之。我总结说:“兹宵尽兰大风雅矣。”柯先生说:“那你就写一篇《记》,来记述今晚的盛况。”我答应着,但一直没有兑现。直到写此文时,才又想起了这件事。
吟诵会后第三天,叶先生要回北京了。因为是5月20日的机票,5月19日晚上就要预先到达机场。临离开前,许多人都赶来送行,我也去了。她送我一首诗,是在稿纸上手写的《赠张崇琛先生》:“远游喜得学人伴,细说骚经诸品兰。更向沙山追落日,月牙泉畔试驼鞍。”诗后还特意注明,是我陪她到敦煌参观的,并致谢意。先生对人的真诚和对友情的珍视令我感动。我连忙取出带来的兰大学报(刊有《楚辞之“兰”辨析》),还有李清照的画像复印件一帧赠她。该画像原为清末诸城先贤王志修所藏,王氏曾以其摹本分赠王半塘(鹏运)与况蕙风(周颐)。但原件业已失传,余所得者为况蕙风摹本之复印件。因画像上赵明诚的题词与上海博物馆所藏赵明诚的手迹一致,所以被认为是最接近易安本人形象的。叶先生对这两件赠品都喜出望外。
况蕙风藏李清照像。
由于人多,我很快话别后就离开了。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叶先生。直到2020年在电视上看到“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时,才又重睹了她的形象。央视《颁奖词》的最后两句写道:“你是诗词的女儿,你是风雅的先生。”这应是对先生为人、处事、治学、诗教最恰切的评价了。
张崇琛
责编 刘小磊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