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旅行随笔之坎塔布里亚（上）

序章

我享受在高档餐厅用餐的体验，尤其会留心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小菜。对我而言，只有当这些小菜也足够惊艳，这家餐厅才算真正过关。

西班牙也是如此。马德里、巴塞罗那、安达卢西亚……这些名字固然耀眼，但或许真正令人倾心的，是即便随意走到一处无名之地，也总能收获不虚此行的感动。

我此次探访的坎塔布里亚，便是最好的证明之一。

位于西班牙北部的坎塔布里亚是西班牙面积最小的自治大区之一，仅辖一个省份，首府为桑坦德。启程之前，我曾翻阅许多图片资料，早已对世界遗产阿尔塔米拉洞窟心驰神往，也知道桑坦德银行是西班牙重要的金融机构，更听说高迪在科米亚斯镇留下了他早期的建筑作品。

尤其是阿尔塔米拉的原始岩画，一直是我心中向往的秘境。然而，我听闻洞窟早已实施严格的人数限制，每周仅允许五人入内参观，而对游客开放的，是一处精准复刻的岩洞博物馆。一想到要专程绕道前往坎塔布里亚，却无法亲眼目睹真迹，我的旅行计划便一再搁置。

直到今年10月，一次机缘巧合，我搭乘土耳其航空从北京出发，经伊斯坦布尔转机，终于抵达了西班牙北部城市毕尔巴鄂。入境时，海关工作人员得知我和同伴们将前往坎塔布里亚，竟难掩兴奋地说：“你们要去的地方，非常神奇，充满魅力！”

毕尔巴鄂本身已是巴斯克自治区的重镇，没想到当地人对邻区坎塔布里亚也如此不吝赞美。从毕尔巴鄂到桑坦德，车程仅一小时左右。道路蜿蜒于山海之间，满目苍翠，令人心旷神怡，“绿色西班牙”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当车辆驶入桑坦德，正值阳光倾泻。整座城市被坎塔布里亚海温柔环抱，远方群山层叠如画，只一眼，便令人心动。这里曾是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钟爱的夏宫所在地，自此，王公贵族与富裕阶层纷纷追随而至。听说直至今日，仍有许多马德里人在此拥有夏日别墅，我有位住在马德里的好友就对这里赞不绝口。

直到亲临此地，我才恍然明白：原来坎塔布里亚，是西班牙人悄悄珍藏的一处“自留地”，低调得几乎像个秘密。

桑坦德

入住桑坦德市中心的海湾酒店（Hotel Bahía），距离博廷当代艺术中心（Centro Botín）仅几步之遥。酒店环境舒适宜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里的早餐，种类丰富又健康：著名的西班牙火腿、热腾腾的土豆鸡蛋饼、清新的牛油果、现榨的橙汁，以及各式粗粮面包佐以新鲜西红柿和橄榄油...... 每一口都落胃。更惬意的是，一边享用美食，抬眼便能望见窗外的大海，与博廷中心那活力四射的建筑线条相映成趣。

博廷家族是西班牙乃至全球金融界最具影响力与传奇色彩的家族之一。跨越160余年的家族史，与桑坦德银行（Banco Santander）的崛起历程紧密交织。凭借数代人的远见与魄力，他们将一家偏安一隅的地方储蓄所，逐步打造为服务上亿客户、业务遍及欧洲、美洲和拉丁美洲的金融帝国。而由桑坦德银行旗下博廷基金会出资建造的博廷当代艺术中心，也于2017年正式向公众开放，成为这座城市的文化新地标之一。

这座特立独行的建筑由普利兹克奖得主、曾设计了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建筑大师伦佐·皮亚诺精心打造，巧妙地与周边的佩雷达花园及海滨环境融为一体。乘电梯登上顶楼露台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男声：“sí, sí, sí……”，片刻之后我才意识到，这竟是电梯内设置的声音装置。再乘电梯下楼时，传来的竟是一声缠绵的女音：“no, no, no…”。“Sí”在西班牙语中是“是”的意思——仿佛电梯在人们进入时发出盛情邀请，语调欢快；而当人们离开，声音却顿时转为幽怨的调调，煞是有趣。还未踏进展厅，我就已感受到这里无处不在的艺术氛围。

第一天的午餐选在了桑坦德港的La Caseta de Bombas餐厅。老板热情地抱着当天钓上来的大鱼向我们展示，坎塔布里亚海产的丰饶可见一斑。令人惊讶的是，这里竟也出产硕大的西红柿。这样的品种，我之前只在拉里奥哈地区见过。饭后沿着海边漫步，阳光温煦，海风轻拂，心情格外舒畅。

不知不觉间，我们又回到了博廷艺术中心楼下的街心花园。一眼望去，花园座椅上刻着一行字：“El Arte cambia tu mirada”（艺术改变你的眼光）。这句简单却富有哲理的话，引人驻足深思，也令人将长途旅行的疲惫悄然释去。

西班牙国王和夏宫

桑坦德的玛格达莱纳宫（Palacio de la Magdalena）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坐落于玛格达莱纳半岛最高处，俯瞰壮丽的桑坦德湾。这座宫殿原是市民集资赠予阿方索十三世国王与维多利亚·尤金妮亚王后的结婚礼物，自1913年起成为王室夏季行宫。

阿方索十三世（1886–1931）作为西班牙波旁王朝末代国王，推动国家现代化，于一战期间保持中立。1931年王室流亡后，宫殿曾作为梅内德斯·佩拉约国际大学暑期课程总部，直至1977年被桑坦德市议会购回，并于1995年完成修复。

登临宫殿顶楼，工作人员告诉我们，楼顶旗帜平均每半月就需更换，因为它们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海风。或许当年阿方索国王也常常在此凭栏远眺，思索着国家的前路吧。远望另一山头上，那里矗立着同具百年历史的皇家大酒店（Hotel Real)，今属Eurostars集团。当年国王来此度假时，随行朝臣便下榻于此，可见桑坦德在当时西班牙的重要地位。

如今，这座昔日的国王行宫在向公众开放的同时，也转型为一座现代化的活动场所，经常举办各类国际会议与文化交流活动。我们到访当日，正逢某全球论坛在此举行，古今交融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

“梅内德斯·佩拉约”（Menéndez Pelayo）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原来马德里地铁有一站以这位西班牙国宝级学者命名。佩拉约曾任教于马德里中央大学（今康普顿斯大学），并担任国家图书馆馆长。他是多个皇家学院院士，被誉为西班牙文学研究的奠基人。他在桑坦德的故居现已改建为博物馆与图书馆，珍藏其手稿与藏书。我一直自诩熟悉西班牙语历史，熟知 “西语之路”：塞万提斯的故乡阿尔卡拉、拉里奥哈的圣米兰(San Millan de la Cogolla)、萨拉曼卡、巴利亚多利德(Valladolid)...... 而今方知，北部的桑坦德亦是西语文化重镇。

阿尔塔米拉

其实这次选择探访西班牙北部的坎塔布里亚大区，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世界文化遗产阿尔塔米拉洞窟的原始岩画，另一处则是高迪在巴塞罗那之外的早期杰作——高迪奇想屋（El Capricho de Gaudí）。它们分别坐落在桑蒂亚纳德玛（Santillana del Mar）和科米亚斯（Comillas）。

从首府桑坦德出发，乘车约半小时便可抵达被誉为西班牙最美小镇之一的桑蒂亚纳德玛。有趣的是，网上流传它的名字藏着“三个谎言”——它既不“圣”（Santa），也不“平坦”（llana），更不靠“海”（mar）。而当地官方导游的版本则更贴近史实：原来这一带曾有两座同名小镇，富甲一方的科米亚斯侯爵将其中一座命名为“Santillana del Campo”（田野的桑蒂亚纳），另一座便顺理成章成了“海边的桑蒂亚纳”。看来全世界的人都更偏爱带点传奇色彩的“野史”！

听当地导游说，阿尔塔米拉博物馆是西班牙访客量第二的国立博物馆，仅次于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令人叹为观止。阿尔塔米拉洞窟是世界上首个被发现的旧石器时代岩画遗址（距今约35600年），于1985年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被誉为“史前西斯廷教堂”。洞顶那些距今约1.8万年的壮丽动物群像，笔法精湛、气势恢宏，彻底颠覆了世人对原始艺术的想象。

这段传奇的发现过程，在2016年由西班牙著名演员安东尼奥·班德拉斯主演的电影《发现阿尔塔米拉》中得以生动再现。影片讲述了业余考古学家桑图奥拉与他年幼的女儿玛丽亚如何偶然发现这些远古瑰宝，却因理念超前而备受学界质疑。

历史中真实的一幕发生在1879年，正是9岁的玛丽亚第一个抬头望见洞顶的野牛，惊呼：“爸爸，看，野牛！” 然而因岩画艺术水平过高、色彩过于鲜艳，与当时对“原始人”的刻板认知严重不符，此后几十年间竟被欧洲学界斥为骗局。直到1902年才获正式承认，可惜桑图奥拉早已含憾离世。

为保护这份脆弱的人类遗产，如今原始洞窟每周仅限5人进入，主要用于考古研究。游客想亲临现场，难度堪比“北京购车摇号”。好在博物馆内精准复刻的“新洞窟”，让我们依然能切身感受那来自人类早期文明的震撼。

阿尔塔米拉最令人惊叹的，在于史前 “艺术家” 对岩壁天然起伏的巧妙运用。他们借岩石凹凸勾勒动物轮廓，以木炭、赭石等天然颜料调合动物脂肪，绘出栩栩如生的野牛与野马。它们或奔跑或卧倒，姿态灵动，展现出远古人类敏锐的观察力与非凡的艺术表现力。关于岩画创作目的，学界尚无定论，或与巫术仪式、氏族图腾、知识传承相关。但毫无疑问，阿尔塔米拉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窥见远古人类精神世界的独特窗口，永远改写了我们对文明起源的认知。

有趣的是阿尔塔米拉在西班牙北部并非孤例。200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遗产认定扩展至阿斯图里亚斯、坎塔布里亚和巴斯克地区的其他17处旧石器时代洞穴，整体命名为“阿尔塔米拉洞窟与西班牙北部旧石器时代洞穴艺术”。其中，仅坎塔布里亚大区就拥有十处被认可的史前洞穴。除阿尔塔米拉外，城堡山洞（Cueva de El Castillo）、钱币洞（Las Monedas）、烟囱洞（Las Chimeneas）、帕斯洞（La Pasiega）、蓬多洞（El Pendo）等洞穴，均因史前岩画受到严格保护。目前在坎塔布里亚，共有六处原始洞穴对外开放，其中四处密集分布于小城维埃戈桥镇（Puente Viesgo）周边。

坎塔布里亚之行的一大亮点，无疑是阿尔塔米拉洞窟，堪称这一地区的“文化金矿”。而它附近的桑蒂亚纳德玛，如今也成了游客络绎不绝的迷人小镇。参观完阿尔塔米拉博物馆后，我们特意前往大名鼎鼎的Parador酒店用餐，享用地道的坎塔布里亚风味午餐，热腾腾的血肠炖芸豆，不仅暖了胃，也抚慰了一颗旅人的心。

Paradores是西班牙境内拥有九十多家酒店的国营集团，更是王室出行的首选。我们原计划在此入住，可惜提前一个月预订都未能成功，可见这家Parador的人气之旺。听酒店总经理介绍，集团正计划在小镇增设另一家Parador，预计明年这里就将拥有两家，足以想见，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正不断涌入这片土地。

而我记得另一座拥有两家Parador酒店的小镇位于拉里奥哈大区，叫圣多明各（Santo Domingo de la Calzada），是圣地亚哥之路法线上的重要一站，小镇教堂内供奉着一对公鸡和母鸡，也是一个流传着传奇故事的地方。

除了探访传奇的阿尔塔米拉，桑蒂亚纳小镇本身也值得放慢脚步，细细品味。这里是圣地亚哥朝圣之路“北方之路”的重要一站，镇上的桑蒂亚纳教堂（Colegiata de Santillana）是一座引人瞩目的罗曼建筑，塔楼微微倾斜，仿佛坎塔布里亚的“比萨斜塔”。内部的回廊静谧优美，令人回味悠长。小镇还是电影《发现阿尔塔米拉》的主要取景地，据说连Parador的员工也参与了群演，很有穿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