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县有座塔,离天一丈八;
源潭铁旗杆,离天一䄻杆;
南阳有座王府山,扒扒差差挨着天;
赊店有座春秋楼,半截还在天里头。”
很小的时候,就从大人那里学会了这个顺口溜,顺口溜的背后是几个人显摆家乡的故事。在小小的年纪里,这可能就是我对外部世界的全部想象。
听大人们说,春秋楼早就不存在了,被人一把火烧掉了。因为说书人唱道:“春秋楼,十丈高,搁不住王党一火烧。”王党是谁?没人知道。有人说王党是个捻子,但捻子是啥?又没人知道。
听大人们说,春秋楼实际上是山陕会馆的一部分,因为是庙馆合一,老百姓更喜欢称它为山陕庙,这个庙,当然是关帝庙了----供奉关羽的地方。春秋楼没了,其他部分还在,非常好看。为数不多的看过山陕庙的大人们,每当与别人说起这个地方,总是绘声绘色、眉飞色舞,满满的自豪感挂在脸上。
那个时候,多数人的活动范围不超过周围十里八里,县城是一个遥远的地方,根本没机会去。
“娃儿,好好上学,将来你就能去社旗看山陕庙,去南阳看诸葛亮庵了。”母亲经常用这句话鼓励我。母亲这句话似乎在告诉我,成功就是能走出家乡到更远的地方看更多好看的东西,能走得越远,说明你本事越大。
十四岁之前,山陕庙于我而言,只是大人口中一个模糊而神圣的名字。他们说,社旗的山陕庙,好看得很。这"好看"二字,在我童年的想象里,大抵是年画里才有的朱红廊柱、金漆彩绘,是逢年过节时才得见的隆重与辉煌。
十四岁那年,我因为上高中来到了社旗县城,那个藏在县城深处的山陕庙,才终于从大人们的讲述里走出来,成为我几乎每周都去拜访的故人。
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上午,我按照别人事先的指点,向西穿过喧闹的街市,走到水塔附近的街口时向右一看,便远远地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山陕庙远景,心中是一种猝不及防的震撼——因为它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一个从小看惯了土瓦房茅草屋的少年,一个从未见过古建筑的少年,想象力是多么贫乏可想而知。当我沿着古色古香的街道向它逐渐靠近时,我的心一直在砰砰乱跳。
那时候的山陕庙还不要门票,可以自由出入。我走进去,感觉到的只是眼花缭乱。知识和见识都极度贫乏的我,当时确实看不懂这些古建筑,什么斗拱、飞檐、鸱吻,对我而言遥远而陌生。
看了二龙戏蛛的琉璃照壁,看了锈迹斑斑的铁狮子铁旗杆,看了悬鉴楼的飞檐翘角,看了大拜殿的庄严恢宏,有一种时空错乱,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铁旗杆--全国最高、最重、最完好)
最吸引我的是那些砖雕、石雕、木雕。房檐下、栏杆上、台阶边,刻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物、花草、鸟兽。这些都是有故事和寓意的,什么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什么十八学士、什么麒麟狮子老虎……这些故事和寓意,我当时也是完全不懂的,只是觉得好看。
那些木头、石头、砖块在不知名的匠人手下仿佛都有了生命,人物衣袂飘飘,花草生机盎然,鸟兽栩栩如生。我仔细看了半天,心里满是敬畏与惊奇——有的人怎么那么能呢?
在以后的两年里,每到星期天上午,我几乎成了山陕庙里的常客。但说来好笑,星期日吸引我穿过大半个县城奔赴山陕庙的,与其说是这些沉默的"国宝",不如说是立在铁旗杆后面房檐下的那几个报栏。那里面的报纸,才是我的"正餐"。
往往是先拐进东辕门外的新华书店,浏览一下不可能有钱去买的新书,算是过了一把眼瘾,这算是“开胃菜”了;然后,便迫不及待地走进山陕庙,一头扎进报纸的世界。《人民日报》的社论,《河南日报》的地方新闻,《中国青年报》的杂文……
透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我贪婪地感受着庙墙之外大千世界的风云变幻。我最喜欢看《文汇报》副刊“笔会”上的散文,读起来清新可人;我也喜欢看《参考消息》上的国外新闻,一下子拉近了与外部世界的距离。
那时不懂什么叫"精神食粮",只是觉得大脑内空空荡荡,什么知识都想往里装,现在知道了这叫“精神饥渴”。报纸上跳跃的文字,把人引向了一个无限广阔的精神世界。
最后的"甜点",是街边的画摊。花两三分钱,便能租上一两本连环画,坐在小马扎上,直到摊主催促,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三国演义》、《水浒传》、《铁道游击队》、《渡江侦察记》……那些巴掌大小的画本里,藏着另一个江湖。看完画本,肚子也饿了。
沿着来路往回走,必须经过街边那几家总飘出饭菜香味的国营食堂。红烧肉的浓香、炒青菜的清香、大米饭的米香,混合成一股暖烘烘的气流,不住地钻进鼻腔,勾引起人的另一种欲望。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午饭,赶紧加快脚步走开。
回到学校食堂,就着咸菜,咬一口酸涩的黑窝头,喝一口寡淡的汤面条,把报纸上的铅字墨香、连环画里的刀光剑影,还有那缕勾人馋虫的国营食堂饭菜香味,通通在胃里、在心里沉淀下来,融成了那个年代特有的、带着些许清苦却又无比丰盈的滋味。
很多年之后,在我记忆里最鲜活的,依然是那个站在铁旗杆下看报的少年,是那份混杂着石头冷清、报纸墨香、窝头粗粝的独一无二的青葱岁月。
星期天的下午,我会约几个同学翻过寨墙去河边洗衣服。那时的河水很清很清,能看到成群的小鱼在里面游动,人一靠近会机灵地游走,根本抓不住。但更多的时候,我会乖乖地去教室看书、做题、背单词,想到自己已经在外面玩了半天,看到有些同学一整天都坐在教室里学习,心中就会产生一种负罪感。
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山陕庙内的报纸对我的吸引无法抗拒,每到星期天,吃过早饭,会不由自主地往那里走去。星期天游人较多,还会有外地的客人由主人陪着来庙内观赏,这个时候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不远处,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你看悬鉴楼三个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没有?这实际上是两个人写的。悬鉴楼这三个字是由一个著名书法家写的,后来牌匾坏了,再请他写时由于用力过猛,写完“悬鉴”两个字后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气绝身亡了。剩下这个“楼”字,找了很多名家也写不出前两个字的气势来,最后还是庙里的一个打杂的小伙计用抹布把这个“楼”字写成了。原来这个小伙计平时闲来无事,总是喜欢拿着抹布蘸水在桌子上练这三个字,最终练得惟妙惟肖,不过懂的人还是能看出在风格上与前两个字还是有微小区别的。”
原来是这样!我盯着三个字看了半天,啥区别也看不出。

(悬鉴楼--华夏古戏楼的典范)
“大家看到房檐下这块木雕没有?这是山陕庙整个工程的最后一个项目,把它装上后就完工了。因为晋商财力雄厚,当时都是掏高价买的最好的材料、请的最好的木匠,但有一个要求,就是每块木雕不能重样。雕到最后一块木板时,木匠们再也想不出新的花样,整个工程就因为这个不能完工,可把他们愁坏了。
最后木匠们实在没办法,只好把这块木板用红绸裹好放在祖师爷鲁班的牌位前,全体跪下烧香磕头,向祖师爷鲁班求教,请求赐予灵感。
这样做到第三天时,几个木匠都说昨晚做梦梦到鲁班爷了,鲁班爷说山陕庙集天下木工工艺之大成、登峰造极、无与伦比,他也想出一份力,就不劳徒儿们动手了。众人称奇,连忙打开绸布,发现木板已经被雕好了,果然与众不同。这样山陕庙工程才最终完工。”
我盯着房檐下的那么多木雕看,不知道指的是哪一块。看着这块像,看着那块也像,终究没好意思去问。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吃罢早饭即赶往山陕庙。这时候还很早,院子里空无一人,地上结满晨霜的梧桐叶还没人打扫。
我一个人站在报栏边看报,周围是难得的宁静。“算啥东西,真不要脸!”突然,从西北角的小院里传来几声叫骂。我愣在那里听着,不一会儿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提着包从里面匆匆走出,后面还跟着一个披着大衣的高个子男人。
我一眼就认出走在前面的是教我们政治课的郜老师,板正的灰色中山装和黑色的人造革手提包是他的标配,只是这会儿他的头发有点凌乱、神情有点沮丧。郜老师讲课风趣幽默,学生们喜欢听,课堂上总是笑声不断。
郜老师低着头从我旁边不远处快步走过,后面的高个子男人紧跟在后面边走边骂,好像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郜老师出了东门走了,高个子男人才返身回来,又满脸怒气地进了西北角的小院。
我先是一头雾水,过了一会儿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有一段时间,有几个老人经常在山陕庙里散步、晒太阳、闲聊,看衣着打扮像是退休的市民。我喜欢凑在他们旁边听他们东拉西扯,有一个穿蓝中山装的老者特别有知识,装了一肚子关于山陕庙的故事。
“当初山西、陕西的商人在赊店做生意发了大财,急需在城内买块地建个会馆,但无论怎么出价就是没人卖给他们。后来有人说你们要真想建会馆的话,就把老王家的这个大水坑买下建吧,别的地方不卖。结果山西、陕西的商人们就真的出高价把这个大水坑买下来了。山陕庙这个地方呀,过去是老王家的一个大水坑!”
“要建山陕庙,必须把这个大水坑给填平了。填水坑需要从城外拉土来填,可城外的老百姓听说是山西、陕西的富商来买土填坑,一下子把一车土的价钱要的比一车煤的价钱还高。富商们一怒,直接买煤把这个水坑给填平了。这山陕庙下面呀,全是煤呀!”
“这赊店街是块风水宝地,不仅聚财,还能保财。当年老日的飞机狂轰滥炸,把南边的源潭街炸了个稀巴烂,源潭的山陕庙被炸得只剩下一根铁旗杆了,但赊店街一颗炸弹都没落下,啥损失都没有。因为啥?因为老日的飞机每次来炸赊店,在天上往下看到的都是一大片水面,它当然不会往水里扔炸弹,就飞走了。”
我想问为啥这风水宝地就没能保住春秋楼,但终于没问。

(2013年5月,带学生参观山陕庙)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明清时期的晋商与陕商为了与迅速崛起的徽商抗衡,通过修建宏伟壮观的会馆建筑,彰显其雄厚的财力,以在激烈的商业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会馆通过“叙乡谊、通商情、安旅故”形成团结互助的集体力量,通过祭祀关公来弘扬“忠义诚信”商业精神,成为明清时期商业文化的重要载体。
据统计,全国曾建有山陕会馆600多座,在现存的80余座会馆类古建筑群中,赊店的山陕会馆以规模最为宏伟、保存最为完好、工艺最为精湛、内涵最为丰富,成为首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开封的山陕甘会馆)

(辉县的山西会馆)
两年的高中生活飞逝而过,我离开家乡去外地求学,去山陕庙阅读报纸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后来,山陕庙开始卖门票了,山陕庙前的瓷器街也变成明清一条街了。
县城的面貌在快速变化,新建筑、新地标不断出现,但如果说谁是社旗的名片,那仍然是非山陕庙莫属。它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艺术价值是无可替代的,它是赊店古镇重新焕发青春的生长点。
我已在异乡安家,我已经很多年没进过山陕庙,但山陕庙在我心中从未远去,山陕庙在我梦中经常出现。
每当我与周围人介绍起我的故乡,首先向他们说起的一定是被誉为“天下第一会馆”的山陕庙。
作者简介:薛玉竹,男,社旗县朱集镇薛岗村人,豫北某高校教师。阅读爱好者,写作爱好者,独步爱好者,遐思爱好者。对过往满怀留恋,对未来仍有期待。千万社旗老乡是我良师益友,乡土中原公号是我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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