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南方珠江边的太阳,实在是人间最慈悲的物事。它不像夏日那般酷烈,叫人不敢逼视;它只是温温的,暖暖的,像一盅恰到好处的、陈年的黄酒,并不急着醉人,只将那暖意,一丝一丝地,透过厚厚的冬衣,慢慢地熨帖到人的骨子里去。我选了一处背风的堤岸坐下,身下的枯草软塌塌的,带着些阳光晒过的、干燥的香气。我索性闭上了眼,让那一片温热的、金红色的光,满满地涂在眼皮上。世界里便只剩下了这两种东西:光,与暖。什么昨天的纠葛,明日的筹谋,都像被这光晒得融化了的薄冰,丝丝缕缕地,都化作水汽,散逸到不知哪里去了。
忽然便想起,也是这样的一个晴日,大抵是二零一六年的深秋吧,我曾在珠江的一条支流边,漫无目的地散步。那时的江景,与眼前的闲适是大不相同的。记忆里的那条江,要更忙碌,也更沉默些。
江面算不得开阔,水是浑黄河浊的,带着些泥沙俱下的沉重,缓缓地向东流着。对岸是些灰扑扑的厂房与仓库,轮廓硬朗,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像一幅用炭笔勾勒出的、未来得及上色的素描。而最牵动我目光的,是那江心一艘接一艘的货船。
它们实在是笨重得很。船身吃水极深,压得那江水几乎要漫过船舷。船上堆着满满的集装箱,像些五颜六色的、过于沉重的积木,被草草地垒在一起。这些钢铁的巨物,行驶得异常缓慢,发出一种低沉而持续的“突突”声,那声音不尖锐,却沉甸甸地压在你的胸口上,仿佛连你自己的心跳,也得跟着它的节奏,一下一下,沉重地跳动着。
我那时正被一些无名的烦忧困扰着,觉得前路是白茫茫的一片,无处着力。看着这些货船,心里便无端地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触。我觉得自己便像它们其中的一艘,满载着说不清的期望与责任,在一条规定好的、浑浊的航道上,缓慢而吃力地前行。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也不知道这般沉重的负载,何时才是一个尽头。那“突突”的轮机声,一遍遍在我心里回响着,仿佛在说:“辛苦,辛苦。”
我就那么站着,看了许久,直到眼睛都被那江面的反光刺得有些发酸。一艘,两艘,三艘……它们沉默地来,又沉默地去,像一条无尽的、疲惫的铁链。
然而,也不知是哪一刻,心境忽然起了微妙的变化。当我将目光从单一的船只上移开,投向这整条江,整幅图卷时,那意味便不同了。这些船,它们固然是沉重的,迟缓的,但它们何尝停歇过一刻?那浑黄的、看似凝滞的江水,又何尝停止过奔流?它们构成了一种笨拙的、却不容置疑的“行进”。它们不说话,却仿佛在告诉我:生活本就是如此,承载着必要的重量,走自己该走的路。那“突突”的声响,听久了,也不再觉得是抱怨,反倒成为一种坚忍的、富有生命力的节奏了。
忽然间,我心里那团乱麻似的烦忧,仿佛被这江风吹开了一个口子。是啊,何必去追问那渺远的终点呢?就像这船,它的意义,或许并不在抵达某个港口,而就在这“航行”本身之中了。能承载,能前行,这本身已是一种圆满。
想到这里,胸中的块垒仿佛霎时间冰释了。我再看了一眼那江与船,转身离开时,脚步竟轻快了许多。
思绪从遥远的珠江畔被拉回,身子依旧浸在眼前这片无所事事的阳光里。远处有几个孩子笑着跑过,那笑声清凌凌的,像敲在冰上,分外悦耳。我忽然觉得,此刻的“偷着乐”,与当年江边那份了悟后的释然,其实是一脉相通的。人生的功课,大约便是能在负重时懂得坚忍,在偷闲时又能尽情地享受这一份光与暖吧。
今天的太阳,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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