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心事一水间

游览一个地方，有很多种“游”法。一日游，深度游，最便捷可以线上速览，最从容可以旅居慢游。得益于当下无所不能及的交通网络，我们总也能在最短时间内放飞肉身，去到心心念念的远方。

然而，要说最“中式”的游法，那或许还得是水上游。“游，旌旗之流也。”《说文解字》记载，游的本义，是指旗帜的垂饰，或许也可理解为是一种飘荡的形态。之后，“游”字演变成了多种形态，既包括了水上浮沉之“游”，也包括陆地行走之“游”，乃至背井离乡之“游”，神思运转之“游”。不论字形如何变换，总归是离不开一种悬浮流动的状态。就在这不断的悬浮与流动中，“游人”变成了中国古典诗词最重要的主体之一，诸多流传千古的诗句就在流水行舟和渡口灯火中悄然生发，蔓延成读不尽的古典诗意。

于是，也就有了一种颇堪玩味的现象：游人鼓动了流水，流水催生了诗意，诗意又织就了岸上的故事。

杭州建德，就是其中的代表。

泊烟渚 月近人

宿建德江

唐 孟浩然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在如今的建德，孟浩然的这首《宿建德江》几乎成了城市名片，处处可见，人人皆提，当地更是排演了一出以“江清月近人”为题的实景演出。当然，“建德”的名字并非由孟夫子命名，而是源自三国东吴的孙权。相传，孙权的母亲家便来自建德，这里曾出了一位早年便跟着孙坚征战的将军，因战功卓著而被赐姓孙，并受孙权赏赐获得了这块封地，取“建功立德”之意称为“建德”。建功立德，源自《左传》的“立德、立功、立言”，如此看来，这位孙将军在东吴必然是深孚众望，更得到孙权的充分信赖。“建德”之名缘起军功，如今因为一首诗而被记忆吟诵，这大抵就是地名演进的隐喻。

唐开元年间，孟浩然在多次科举失利后，索性挥一挥衣袖，踏上了“以游代仕”的吴越漫游之旅，途中写下的这首《宿建德江》，将“建德”刻进了人们的记忆里。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孟夫子当年乘舟行至建德之时，虽然也浅浅点了一下“愁”，却并没有迁客谪官的郁郁不平之气。这种旷达自适的天真，是孟浩然诗作最动人之处，也是李白最被孟夫子吸引之处。“烟渚”之“烟”，说的是江上弥漫的雾气。据介绍，新安江水温恒定，冬暖夏凉，所以春夏时江面上常会有弥漫的雾气。水雾将暮色渲染得温柔，夜色迫近之时，孟浩然所乘的小舟也缓缓靠近了烟雾中的小岛。在这个日夜交替、动静相接的时刻，在行舟轻轻碰撞渡口的时刻，孟浩然的心突然蒙上了一层新的感受。这感受是什么，难以准确描摹，就像这江上的雾气一样，潮湿、朦胧、鲜活，姑且名之为“新愁”。

建德地处的新安江，是钱塘江水系的一部分。在建德旧时的中心梅城镇处，新安江与兰江汇聚而成闻名遐迩的富春江，也就形成了三岔口的独特景观。相比于平缓敦厚的富春江，新安江是以清水和险滩而闻名的，也就是吴均在《与朱元思书》中所言“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可以想见，孟浩然这一路走来，少不了颠簸劳顿。但在那一夜，他被这突然而至的新愁摄住了心魄，久久难以入眠。于是，他得到了一位游人最好的礼物——只被他发现的美景。雾气渐散，夜空变得深邃，月亮从清澈如镜的水面上升起，就和头顶的树木一样触手可及。在这样的月色前，孟浩然显然顾不上“立德、立功”了，而只想在那新鲜的感受消逝之前，赶紧用语言将其永久封存。

那夜未眠的孟浩然，便是千百年来新安江过客的缩影。这些游人因种种事务而出发，在行舟路过此处时，不经意间被朦胧的雾气、清澈的江水摄取了心神，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如今，在新安江上乘坐快而稳的游轮，眼前已然是另一番景象——江面上跃动的是霓虹光影，岸边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建筑群。月亮依然是亲切近人的，可风景和视角已全然改变。或许，又有新的过客，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新愁。

潺湲水 缨上尘

一个地方的故事，总离不开人，尤其是名人。在富春江至新安江水路写下的诗词，经常会提到一个人：严子陵。

严光，字子陵，是东汉初年人。他少有才名，与后来的光武帝刘秀是同学，两人交情深厚。刘秀起兵时，严子陵积极响应，并为刘秀出谋划策，帮助其奠定基业。然而，当刘秀成功称帝后，严子陵却不愿出仕为官，隐居到富春山，以耕田和钓鱼为生。他垂吊的地点，被称为严陵滩（或称“严陵濑”），位置在富春江七里滩（或称“七里濑”）。七里滩大致起于桐庐七里泷镇（现称富春江镇），止于建德梅城乌石滩，也是进入新安江的第一个险滩。

严子陵招人喜欢，有很多理由。有人称赞他忠义爱国，有人佩服他高风亮节，还有人敬慕他超然物外，也有人将他作为刘秀的陪衬，总之各人有各人的说法。严子陵和他的钓台，就如同这从富春江到新安江的流水一般，在时节和人力的共同作用下不断变化，折射出每一位游人暗藏的心事。

率先将七里濑和严子陵写入诗史的，是最好游山玩水的谢灵运。来到七里濑时，谢灵运正处于人生的低谷期。陈郡谢氏的政治影响力，在谢安、谢玄过世后摇摇欲坠，年少成名的谢灵运一心要做出一番事业，却在由晋入宋的变革中失去了自己的位置。政治博弈的失败，让他被贬到彼时还是穷山恶水的永嘉郡。谢灵运满腹抑郁地离开建康，先回始宁（今浙江上虞）休整一番，而后沿富春江而行，终于在一个身心俱疲的秋日早晨，来到了以“险”著名的七里濑。

七里濑

南朝 谢灵运

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

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

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

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

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

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

谢灵运所炼“潺湲”二字，精准写出了这里的水文特征：滩浅石多，水流曲折。旅途的劳顿，恰与眼前水流的“潺湲”相呼应。这凄清荒凉的山水，触发他郁郁不得志的心情，于是满腹牢骚就从心底生发出来，眼前所见与心中所想，就如同藻荇和流水一般相依相生，这便是沈约评价谢灵运诗作特色时所说的“兴会”。

从这里开始，旅程只会更加艰难。想到这一点，谢灵运更是心下烦闷。山水无言，不能解释人世的浮沉，于是谢灵运找到了严子陵。在这里，能给他以安慰的，似乎就是这位东汉的隐士。谢灵运素来孤傲，就算是隐居垂钓，他更愿意自比为那位有着过人神力的任公——这是《庄子·外物篇》记载的寓言故事，说任公所用的鱼钩硕大非凡，用五十头牛做鱼饵。他每天坚持垂钓，却没有钓到任何一条鱼。直到有一天，钓竿动了，那条咬住鱼钩的庞然大物，掀起了滔天巨浪，最终，任公捉住了这条鱼，把鱼肉分给各地百姓饱餐了一顿。

在我看来，《七里濑》或许是最体现谢灵运本性的诗作之一。谢灵运自幼入道，精研玄学与佛理，其山水诗常以玄学作结，往往有超然之态。但归根结底，他将自己视作惊天动地的鲲鹏，而非超然物外的仙鹤。他不甘心做严子陵那样回归日常的隐者。他要隐，也要在这人迹罕至的山水间做出一些事业来。这便是他后来在永嘉伐木取道、四处探险的内在动机。

多年以后，沈约也追随谢灵运的脚步，来到了新安江。同样是贬谪，沈约的心境却要平和得多。他眼中的新安江清浅平和，皎然如镜，可谓是一派好风光。此情此景，他自然想到了谢灵运的那首名作，并在诗中暗暗对偶像致敬——“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新安江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诗》）他理解谢灵运的不甘，或许他这首诗所面向的好友，也抱有同样的心情。然而，事情不总是在变化之中吗？有湍急的险滩，就会有平静的江面；有纷落的枯叶，就会有复绿的乔木。同样是看水，他看到的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游人无法决定水的清浊，但至少可以调整自己的动作——新安江的水如此清澈，不正可以洗濯缨带上的尘土吗？这句话，沈约在对自己说，对好友说，更是隔空对谢灵运说。

扁舟过 千鹤鸣

此后数百年间，尤其是唐宋时期，无数诗人在路过或居于建德时，游历于富春江、新安江的山水之间，怀想着严子陵，以及那些先于自己留下印记的过客们。每个人的心境，都被这清澈的江水照得透彻。柳永自是白衣卿相，绕严陵滩畔，看鹭飞鱼跃，笑言“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满江红》）苏轼乘一叶轻舟漫游，看“重重似画，曲曲如屏”，叹“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惜眼前“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曾在此任职的范仲淹，则超越了匆匆一瞥的过客心态，对此处生活困苦的百姓多了挂怀，感慨这里“风物皆堪喜，民灵独可哀。”（《新定感兴五首·其三》）。建德所属的严州（曾名睦州），虽有奇山异水，也困于耕地稀缺，在农耕为主的古代，百姓生活自是艰难。范公忧民之心，可见一斑。

范仲淹的挂念，李清照或许能感知一二。在诸多关于严子陵钓台的名作中，李清照的这首诗显出了非同凡响的气度——

钓台

宋 李清照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这首大开大合、昂然如“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诗作，展现出晚年李清照的风格。此时的她，经历了家国之痛、人情冷暖，已然变得冷静而慎思，在稳重之中又有几分少年聪慧蜕变而出的透彻与讽刺。她没有写一笔山水，没有描摹曲折心境，只是单刀直入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从这里路过的人，商人也好，官员也好，文人也好，若不是为名，也就是为利。而她特地来一趟七里濑，不是为了办什么事务，也并非想“打卡”借以标榜自己。她只是深感“往来有愧先生德”，痛心于那些如过江之鲫的游人，没人真的理解严子陵，所以她要专门来向严子陵表达自己的心意。每个人眼中的严子陵，都有不同的意味。我大胆揣度，李清照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深夜，心中所念所想，大约与范仲淹相似，是严子陵辅助刘秀平定乱世，为黎民带来安稳生活的那一面。

在参观建德的千鹤妇女精神教育基地时，我蓦然想起了李清照。建德千鹤村因最早一批解放妇女，使之能参与劳动并按工计酬，而获得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批语。这些通过自己的劳动而获得尊严的妇女，或许并未读过李清照的作品，但却无意间与她有了精神的共鸣。这个村的名字，取自《诗经·小雅·鹤鸣》的“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在这里，女子的理想，是于高空盘旋，是将自己的声音充满旷野，这与李清照一生以文字为女子正名何其相似。我想，若是易安居士在世，也会对这些如鹤一般飞翔的女子赞许有加吧？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记者：白杏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