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斗章山上 神守古洛前
——写在高景关前三官残庙
郭辉图
高景观山口左侧有一座残庙——三官庙。它已被这里的人们毁坏、抛弃,或有意无意漠视不知多少年了。它太小,小到只占着高景关碑左侧公路的半边崖壁。
今天的洛水镇,位于龙门山中万水争一孔的古瀑口南,石亭江西,宋称杨场,明清为米村,有一其自久远的街子场镇。其境北有高景雄关,两山夹峙,雄踞要冲,为川西北平原坝区入山之咽喉。临江一侧有一巨石,刊刻着“保釐禹迹 区别山川”,为邑人题刻,碑阴有一篇简介叙述文字。
志书所载的刚洛奔流激荡出其间,关下瀑口即先秦李冰“导洛通山”遗踪所在。故址雒城街子场,出高景关即被称作“蚺牻之墟,羌氐之窟”的藏羌氐彝生息繁衍区域,因蜀陇羌西故道以此起始,是以成为龙门山高山山货、皮毛药材、木竹椽檩出山集散之地,亦为青盐粮油、布帛日用交换之所。昔日,商号栈房、药商戏班、道士僧伽多汇于此。
这里也是茫茫龙门山脉俯瞰、延伸向成都平原的前沿地带。
在高景关碑下临河平台,安矗着“都江堰 朱李火堰 世界灌溉工程遗产”碑。碑文是:朱李火堰,古称“洛堋(洛口堰)”,与古称“湔堋”的都江堰同为都江堰大灌区重要组成部分。其渠首位于沱江中源石亭江的什邡高景关下300米古瀑口故址。肇建于李冰“导洛通山”时期。被ICID.CHD(国际灌溉排水委员会)认定为世界灌溉工程遗产。
落款:四川省都江堰水利发展中心 2022年7月立
自此远望分水鱼嘴以下,清流潺洹,千百年来使绵什广汉一带沱江流域安澜无忧,粳稻莫莫。
《山海经·海内经》曾记载过一个充满神话和农业文明色彩的国度:“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风鸟自舞,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这个神秘的国度,晋代学者郭璞认为即西汉扬雄所撰《蜀王本纪》中“蜀王据有巴蜀之地,本治广都樊乡”的“广都”。其具体地望,本不能确指。证之以最近几十年成都平原的考古,上述结论似乎应该可以进入人们信史的边缘。不过我们如果注意到成都平原发现古文化遗址的几个地方及其相互间的关系:导江县古堰正处岷山山系与成都平原的交接之处,岷江由此汩汩滔滔,流向成都平原;都江堰东向约50公里,是广汉三星堆遗址;都江堰市南向约70公里,是发现宝墩龙马古城的新津县;新津县与三星堆之间,也是约为70公里。距离成都北方60多公里的什邡发现的桂圆桥遗址,为三星堆文明更是指引了古蜀文明可能的来源路径,如果把洛水高景关下南元村发现的三星堆文明一期陶片与龙门山上筲箕塘的石器,再连接起来,岷江河谷的营盘山遗址就已经在其逻辑和自然的延伸路径和人类迁徙的路线上了。
在这个约两三千平方公里的三角区域内,除了都江堰、新津、广汉、什邡,在成都、郫县、温江、双流等地也都发现了史前古城址或古代文化遗址,可以说,大都饱含有古蜀文明的遗存。岷江由北向南,正流经这一区域的边缘。它的东缘就是龙门山脉充当了高山与大平原之间的最后屏障。而古洛水就由这最后的高山狮子王峰发源,高景关是它倾泻而下的最后锁喉。因此《山海经》所称“都广之野”很可能就是指向这个三角区域及其周边地带。游牧游猎和水利农耕由此分界。
当“都广之野”的所在逐渐得到地下考古支持后,我们不由得要将眼光投向上文已经提及的“岷山”“岷江”“女几之山”“洛水”之滨。
“岷山”“岷江”“女几”“禹迹”,无论在儒家经典中,还是汉代以前所产生的稗官野史中;无论在小说家言中,还是文学辞赋中,出现频率都相当高而且充满神秘色彩,但是却并未引起人们足够的注意。
但从现存古代文献来看,人们长期以来误以为偏远蛮荒的古蜀,其实远在殷商的时代即有可能存在着非凡的文明状态了。因此,古代文献中的“岷山”“女几”“禹迹”等辞汇的大量存在是自有其遥遥的文化渊源的。自1986年以来,特别是2020年以来三星堆的发掘工作,已经证明了这种推断的巨大价值和深度意义。
站在高景关平台上,放眼望去,关外雪山高矗,关内绿野清波。在我国的神话传说中,遥远的西部边陲山中有“日月山”,天帝在此命令重、黎二神将天地分开,使天地人神判断区分,不相杂糅;这里又有“灵山”,“十巫从此升降”,表现出了“十巫”来往天上人间的壮观景象。假如,我们对三星堆的通天神树和《山海经》中“建木”描述作一点合理的推测,这巍然矗立的龙门山脉,也许就是这些文字和实物的“理念”之源。
而在现实的自然地理中,高景关正是胡焕庸自然人文地理分界线最明显的节点。在这里,中国被东北西南走向的胡焕庸虚拟线划分成了在两大文化传统、地理地貌、气候降水、动物植物、矿藏分布、民族民情、人口分布迥然相异的不同版块。
古蜀神话传说中的第一位蜀王蚕丛即“始居岷山石室中”,亦葬以“石棺”“石墓”;柏灌、鱼凫与杜宇的最终“仙去”“隐焉”的地方亦皆在此山系中,似有叶落归根、狐死首丘之深义存焉。
因此,先秦李冰治水之初即对众人宣告,岷山是天彭之门,死去的人灵魂皆由此升天,因而至山中岷江之源,于水上立祀三所,祭祀天神、江神、人鬼以求治水成功。与之无独有偶,高景关上至今还残存着一座小小的三官古庙,留存了这一方土地人众的“敬天、礼地、拜水”民俗。至今,章山之上、古洛之滨,依然星星点点遗存着李冰化鹏、紫衣导引、礼斗飞升的众多遗迹和传说。是偶然,还是必然呢?
什邡洛水镇——礼斗峰
什邡洛水镇——李冰升仙台
在三官庙后陡立的峰顶山后城治之上,礼斗峰和升仙台还在云雾缭绕之中。
当初杜光庭写下《枯柏再生醮词》中有着这样的文字:“醮彼仙山,莫兹南土。雄盘厚地,秀拱穹旻。控绵洛之川原,总岷峨之形胜。岩峦捧日,洞府栖真。连空之松桧扶疏,千载之威灵肃穆。果闻祥异,显此福庭。垂至阳生化之功,变枯柏凋摧之质。柔条迥茂,洒瑞露从飘香,密叶重荣,动晴风而裊翠。”杜光庭(公元850—933年)是唐末五代时期著名的道门领袖。为唐宋道教跨时代的代表人物,被时人誉为“词林万叶,学海千寻,扶宗立教,天下第一。”至今,这篇醮词还被刊刻在三官庙后的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模模糊糊,似在提醒人们,这位卓越的道门领袖和成就斐然的文学家曾和这个小小的三官残庙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考诸历史,杜光庭与什邡的因缘,起于他对前蜀王建政权利用自己道教领袖的特殊身份为其作的神学证明。永平二年(公元902年)七月,汉州什邡县百姓郭回芝在仙居观附近采药挖出一块长七寸宽四寸的铜牌。铜牌的正面刻着一行文字:“《老子通天记》云:丁卯年甲戌乙亥人王生,享二百年天子。王从建、王元膺、王万感、王岳、王泽、王道宣。”背面也刻有一行字:“洛州北邙化章宏道天宝年留此,明后圣代。”这块铜牌很快被转送到王蜀朝廷。《十国春秋》卷三十六前蜀二本纪详细记载其事。公元912年,前蜀王建改什邡为通计县。以记之。但没过几年,其子王衍袭位,才又恢复什邡县名。
但合理的解释,应该是,三官残庙原本即是道家的一座古观。其正式名为“三官庙”大概应在唐宋三官三元信仰兴盛之后。三官信仰自古即为对天地水之信仰。这种信仰在蜀地与巫觋传统、道教产生以及道教二十八治相近以及李冰导洛通山之故史传说交互作用影响,才在高景关口,这么一个适宜燔祭天界、升陟高山、瘗埋礼地、沉川拜水之处兴建了这座小巧而别有意味的道观。这座小道观,也就成为了后来蓥华山朝山香道四十八堂口的第一座标志和起点。
中国历史上凡是巨型工程,无不有着煊赫辉煌后面的无数人的悲惨命运和劳民伤财的苦难记录。长城如此,大运河如此。但唯有李冰在蜀治水,庞大而长期的工程却没有留下任何灾难与仇恨的记录。至今,蜀地的人们对此只有矜夸和颂声。李冰由人而神,肉身成道,最终成为了人民与官家、教内与世俗、学界与政权同祭共仰的人神。这对于后世或者将成为一个永恒的自然,与永远的神圣之谜。它自自然然,不需要解释,不需要分析,它就是如此。它就是一种历史文化积淀的民心与民俗吧。
在此,我若有所悟,鲁迅先生之所以说:“中国根柢全在道教”的原因了。
由于五十年代进山公路的建设,“三官庙”原正门改由今北京大道(原广青路旁)侧门替代。
三官庙虽然很小,但它是中国版图中最西的三官庙,而最东边的三官庙在中国最国际化的大都市上海,—— 它位于浦东新区的花木镇。它们共同而模糊地勾勒着中国历史上曾经存在的共同的信仰版图。我想,信仰场的存在保留了记忆场,记忆场必须依赖着一些物像而存在。三官庙很小,但它的厚度极深。
什邡博物馆馆长杨剑先生曾和我一起踏勘过这个小庙,谈及他期待着三官庙的摩崖石刻的保护,他的用心和深深的情怀,我是能够切实感受的。
三官庙,是一座残庙,况且它还那么小和不起眼。它的被忽视是可能视为自然的么?
来源:李冰文化研习会
作者:郭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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