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石经寒,钟鸣古刹深
是岁寒冬,京郊的山野褪尽了浮华,独留一派萧疏气象。我与友人意兴所至,决意往房山云居寺一游。此行不为烧香拜佛,只欲在岁暮天寒时,寻一份古寺的清净。
车行渐远,市声如潮退去。窗外,北国的山峦裸露着青灰色的脊梁,枯枝在冷风中摇曳,宛如一幅淡墨写意的长卷。及至山门,抬头便见赵朴初先生题写的“云居寺”三字匾额,嵌在弹痕斑驳的旧门墙上,仿佛一位沧桑老者,默然迎候着每一个过客。
迈进寺门,一座四柱七楼的木牌坊巍然矗立,上悬“千年古刹”匾额,亦是朴老手笔。院落依山势层层攀升,五进台地,六重殿宇,形制独特。我们缓步而行,脚下青石阶上的薄雪咯吱作响,更衬得四周旷寂。毗卢殿、释迦殿、药师殿,一殿一重天,殿后无门,皆需绕行石墙,拾级而上。这般设计,倒似暗合了修行之路的迂回与攀升。
苔痕上阶绿,经声入云深
至弥陀殿,侧旁的“龙藏木经”馆是不可不进的。推门而入,一股幽沉的木香扑面而来,但见顶天立地的玻璃柜中,珍藏着一排排清代《龙藏》经版。有僧人在此演示古老的印刷技艺,将墨香与虔诚一并印上宣纸。继而转至“舌血真经”馆,明代祖慧和尚刺舌血写就的《华严经》静陈于橱窗之中。那朱砂的字迹,历经数百载寒暑,依然殷红如初,沉默地诉说着一种以生命供奉信仰的极致虔诚。立于经前,冬日寒意似被这股赤诚灼热,令人肃然。
出殿再向上,便是寺宇最高处。回首南望,那座复建的南塔静静矗立。塔下地宫,藏有辽金石经一万余块,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依塔中碑记发掘出的惊世宝藏。相传昔日塔倒经现,沉睡八百四十年的石刻文库重见天日,不知震撼了多少人心。如今,这万余经版已被妥善安置于恒湿地宫,只在想象中勾勒着它们层叠如山的庄严景象。
山深闻磬语,塔老识岁痕
寺院北隅,云居寺的象征——北塔,以其独特的造型引人驻足。此塔基座为隋时所砌,塔身却为辽代所建,融合楼阁、覆钵、金刚宝座三式于一体,仿佛一位跨越时空的使者,静观千年风云。塔周散立四座唐塔,风霜销蚀了它们的棱角,却更显古朴苍劲。北京现存唐塔寥寥,此处竟集其大成。抚摸着塔身上“诸法因缘生”的刻字偈语,只觉得时光在此凝固,古今交融。
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雪花轻盈,落在北塔的覆钵上,落在唐塔的飞檐下,落在院中那株老杏树的虬枝上。红墙、黛瓦、白雪,交织成一幅静谧的水墨画。山峦静默,殿宇庄严,唯有偶尔风过檐铃,传来几声清越之音,旋即又被雪吸收,天地间复归寂静。
归途雪满衣,回首白云深
离去时,我们未曾见到方丈,香客亦寥寥。正如史料所载,这座“北方巨刹”历经烽火,曾几度荒芜,却又因着那不朽的石经、那“山门不倒,寺必重修”的信念而一次次重生。归途车上,友人笑问:“你信佛么?”我望向窗外苍茫的群山,未有答言。我非佛门中人,红尘中自有羁绊,然此冬一游,得览千年石经所承载的坚韧,得见舌血真经所彰显的赤诚,得踏古塔雪径所感悟的永恒,心绪仿佛也被这白雪洗涤过一般,澄澈了许多。
忽忆起寺中所见嘉庆帝诗句:“信马陟坡陀,回首林烟漠。”千载以下,帝王、高僧、匠人、寻常游客,皆如云烟过眼,唯这山、这寺、这石刻的经典,以及其中蕴含的“坚韧不拔、锲而不舍”的精神,在冬日里沉淀出撼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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