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新居就有旧居,正像有前浪就有后浪。
新居楼高屋大,富丽堂皇,相形之下,旧居被弃了,原来就是黄脸婆,现在更是病病拉拉,不仅沧桑,还是一副朽相,房梁欲倾,大门欲歪,围墙已塌,立地成危房了。门前野草遍地,屋里霉气充盈,左右的房子已塌,凹凸不平,葛藤像随波逐流的浮萍,铺上一层密实的绿色,如一片波涌。然,旧居大门紧闭,门板被风雨条分缕析,门框上还贴着春联。燕子不再进屋,坍塌处的泥砖上,黄荆子不请自来,还有小麻雀在断墙上跳跃,仿佛一跳就从沧海跳到了桑田。几回回头,几回怀疑,几回犹豫,然后确定,这里是祖先的家园。
旧居在新屋后面,在巷子口露一段黄色泥墙。
如果只是路过巷子口往里匆匆瞥一眼,看见的是一抹黄色,一片黑瓦,一堵断墙。
它们老迈,在新居后面躲躲藏藏,羞于露脸。
有了新居,新居够宽大,别说三代同堂,四代同堂也能容纳。瓷砖墙面,瓷砖地面,啡色玻璃窗,一米五的阳台,两层楼之上,围墙还有琉璃瓦装饰,栏杆还做了工艺,一眼看去,气派,溢光流彩,不是足以慰风尘,而是令十几年的离乡背井的人有了挺直腰杆的底气。中国人,成家立业,所谓家业,浓缩一下,就是房子。有了房子,就有了天地和独立。天地多宽,事业多大,得需要一生时间丈量,独立却时时刻刻要展现的,而最直观的,就是房子。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有了自己的门户。自立门户,在乡下,绝对是肯定和褒扬。
没有人预告打工人的结局,也没有人预测一个时代的结局。
人就在路上,做纷飞劳燕。
我回来老家,喜欢站在巷子口,细看巷子里面的老房子。
我不走进去,因为我怕。
我怕遇到熟悉的旧时光。

那一堵墙,粗看只是乡村里一种普遍的黄色,多看几眼,或看到砌墙的泥砖以前整齐连成一线,灰线清晰,表面光滑,像奶奶年轻时候的脸盘。以前,我们经常靠在墙上,等着巷子口有人出现,或路过。然后想半天,在巷子口一闪而过的是谁。现在,细看,灰线在剥落,线条断断续续,墙面在剥落,凹凸不平,伤痕累累,印满风雨的扑腾咬噬。一小段瓦片漏雨的围墙已经坍塌出一个豁口,只要稍微侧头,就能看到豁口里堂屋上方的横梁和两侧漆黑的板壁。板壁上方一团白色的印子,就是燕子当年筑窝的地方。堂屋中间原来摆着八仙桌,年头到年尾,只有春节团圆饭才能用得上一回。檐上的瓦片在向下倾斜,时刻都可能滑落下来,落在下面的堂屋和天井里,开花、碎裂、成堆。旧居面目全非,摇摇欲坠,但搬出来住的人已经漠不关心了,如果有人愿意整个买去,不用讨价还价,也能半卖半送。现在乡下的地基,尤其是旧居,基本是送不出去的。心往外走,没有人愿意在村里面的山脚下再大张旗鼓的盖新房。现在的村民,不仅挑向阳的地方,讲究心灵感受,还要所有方便,如果不是进城的门槛高,会一窝蜂往县城里搬了。向城市进发,已经成为一种现实需要,像巨大的波浪,在不断拍打乡村的防风墙,在裹挟乡村做新的选择了。
我没抵住旧时光的诱惑,还是走进了巷子。
跟外面的路只隔一座房子,眼睛撞上新居糊了水泥的灰墙,就会弹回来,落在旧居的大门口柔软的野草上。蓼草、紫苏、黄荆子、牛筋草,示威一样从石板之间的缝隙里冲出来,生生不息,却一片寂静。不,不仅有这些,转过角,巷子里面,旧居后面的一排房子荡然无存。地基上葛藤一边大战首乌,一边乌泱泱地漫过里面的巷子,逐光而来,仅几米,就会爬到旧居大门。再往前,到坍塌处,葛藤就进入无人之境,翻墙而入,在天井、堂屋、厨房肆意进出,铺上它的藤蔓,然后上房,上瓦,上屋脊。在葛藤飞扬跋扈的时候,旧居或者不堪重负,轰然塌下,成为葛藤首乌的战场。
彼时,祖先能找到回家的巷子,再也找不到进屋的门。

我不甘心,却像只苍蝇被现实的蛛网缚了起来,从内心到身体,都动弹不得。
岁月这把杀猪刀,已经在剜我的骨髓了。
葛藤和首乌的厮杀与争夺,已经在墙下展开,纤细脆嫩的首乌暂落下风。
阳光依旧温暖敞亮,地上生长的所有植物,都是它的孩子。
而旧居,在被它漠视和摧毁,唯有如此,才世界常新。
放眼望去,笔直的巷子里,弯曲的巷子里,巷子还是过去的样子,旧时光还在空落处晃荡,四周的房子平了,清空了昨天,清空了最初的单纯,不再是我们的避难所。葛藤反客为主,把厅堂卧房视作自己的地盘。肆意扩张,铺天盖地朝新居而来。所谓的环境好,有时候只是一种失控。在密实的葛藤里挺身而出的黄荆子弱不禁风,还势单力薄,完全被葛藤裹挟了。两粒麻雀落在旧居屋脊的瓦片上,侧头看一下山脚上的青山,又侧头看一眼断墙豁口处的我。它们犹疑,不敢相信,一个灰衣人会在这里半天一动不动,它们深感意外。
我看向房子边上的巷子,等待把牛关进牛栏里,蹦蹦跳跳出来的孩子。
孩子蹦起来,甩着手,哼着进行曲,踩着暮光,无忧无虑。
外面的晒谷坪上,鸡鸣狗叫。
这些瓦房子就像一片黑色泥沼,这些巷子,就是蚯蚓道。
每一个人都是蚯蚓,在泥沼里找到回家的路,在家里找到温暖,在温暖里,对寒酸视而不见,按部就班,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比较,忘了停止,大家一样在泥土里拱来拱去,把生活当作游戏,并乐此不疲。
活着,顺其自然,只跟自己斗争,多么单纯!
然而,新居构建了新的生活秩序。
旧居的堂屋里空空荡荡,空气里弥漫的霉味无人在意。

墙壁上挂着的斗笠已经无影无踪,天井边的水缸已经烂掉一边,底脚里还装着一汪清浅的雨水,天井里装满了檐上的落瓦和灰土,廊道里堆着墙上坍落的砖头——像个狼藉的战场,对手是时光。
在时光里,所有的物件失去人的支撑,都不堪一击。
使命已经完成,旧居已经接受宿命的安排。
我轻轻地抹去在心头袅袅升起的炊烟,旧时光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了。新居张扬着辽阔的未知,四处流浪的人在寻找未知的落脚点,寻它们回来,给生活一个方向。寻找不到,就不回来,一年四季在乡村之外,手忙脚乱,忙忙碌碌,赚钱盖起了新居,却不能回来,因为双脚已深陷生活的陷阱。拔出来,衣锦还乡,拔不出来,继续拼搏。
离开土地的人,做不了蚯蚓,只能做扑火的飞蛾。
我摸了一把木门,温温的,和我一起晒着太阳。
太阳照着的地方,万物生长,同时,万物更替。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