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粝的风穿过塔里木河,穿过塔里木河上的钢架桥,发出“呜呜轰轰”的响声。
日出帕米尔高原。 付 松 摄
桥不宽,仅能通过一辆重型卡车,桥也不算长,桥身架在塔里木河极细瘦的河面上。桥的尽头是塔克拉玛干沙漠。沙漠里驻扎着地球物理公司SGC2113队尉犁项目近千名员工。每天有几百人、上百台车从桥上穿过,不分昼夜地去往所有与工作和生活紧密相关的地方。
守桥的有两个人,一个叫仝建军,一个叫董巨武。尉犁项目一结束老仝就正式退休,转过年,老董也该退了。老仝和老董干了一辈子物探,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如果一定要有的话,“干好本职工作,站好最后一班岗”就算是吧。
有了老仝和老董守桥,进出沙漠就没那么容易了。车来了,先看车牌号,再端详坐在车里的人,遇到面生的你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柄横亘在桥头上的沉甸甸的栏杆才能抬起来。抬栏杆是个力气活儿。栏杆头上绑着沙袋,右胳膊压上去,半拉身子使劲往下坠,栏杆一头才能撬起来。
老仝说:“那么些人住在里头,那么多设备和生产物资,都是国家的钱买的,马虎不得。” 老董说:“不敢随便放人进去,携带火种咋整,出了事可咋整,那些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胡杨树……生态太脆弱了。”
老仝和老董的帐篷就搭在桥头一侧塔里木河高高的河堤上。用老董的话说,是货真价实的“河景房”。“河景房”里有两张简易铁床、一张简易桌子、一排装满水的水桶,用完的车辆进出登记册挂在墙上……从帐篷里出来,果然,景色醉人,塔里木河两岸的胡杨林唱着金色的旋律,在湛蓝色的河水里荡漾。
没有车过桥的时候,老仝和老董便拎个袋子在桥头周围的林子里溜达。塔河沿岸秋意正浓,到处是金色或红棕色的胡杨,游客进不了沙漠,便把满腔热情一股脑洒进胡杨林了。热情挥发掉了,残留物却忘了带走,塑料瓶、食品包装袋……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捡一蛇皮袋。
夜晚最难熬,回营地的人经常凌晨过桥。放行一个,老仝便在登记册上记下一个。早上出去了多少车,晚上都得全须全尾儿地回来,一个都不能少,少一个,那就说明在外面遇到麻烦了。工区里麻烦可真不少,在沙漠里误车的、车坏的、采集设备被小动物踩倒的、设备泡水的……一切夜里的麻烦,都得戴着头灯去解决。一来二去,战线就拉长了,回来的时间就没个准点。
桥头灯明亮刺眼,四周却黑得无边无际。无风的夜晚,安静得可怕,时间仿佛被偷走了。
远处突然传来喇叭声,两束强光穿过颠簸的林中路,摇摇晃晃驶来。老仝一个激灵,脑袋从桌子上抬起来。整理一下工服的衣领,从容地走到桥头。
沙漠夜行者
沿着午后阳光金色的纹理,我爬上营地对面的沙山。沙山海拔不高,大概不到100米。山顶平坦开阔得出奇,即使做停机坪,我想理论上应该也是可以的。在山顶行走如履平地,视觉上占尽优势,可以将一整个营地尽收眼底。
大地之上。张广虎 摄
汪能波,一个很安静很内向的勘探工正坐在沙子上,神情专注地和家人打视频电话。我走近他,说会不会打扰到你,他笑笑说,不会,然后很腼腆地把身体缩了缩。小汪是贵州遵义人,虽然在物探队工作了十几年,但来沙漠还是头一回。
小汪说,他喜欢沙漠,喜欢沙漠的安静、空旷和寂寞。没有风的时候,他经常走出帐篷,到沙山上来坐一坐。小汪负责配合仪器车进行数据采集。每天下午6时准时从营地出发去往沙漠深处,听从仪器车里发出的指令,不断从一个施工点走到另一个施工点,直到当夜的采集任务全部完成。
没有云层的覆盖和城市灯光的污染,沙漠里的月亮看起来更大、更明亮,离大地也更近。月华如水,将沙丘的轮廓勾勒出柔和的曲线。小汪戴上头灯,背上设备和对讲机,和同伴在曲线上像两只小蚂蚁踽踽而行。
小汪说,最怕的是突然刮沙尘暴。一看情势不妙,要赶快找到一处又大又高的沙梁,蹲到背面去。耳边风沙呼啸,能清晰地感受到大地的震颤和沙粒砸在身上的触感,下意识绷紧身体、屏住呼吸,似乎这样可以更安全一些。时间一长,焦虑和恐惧没了,一种被世界遗忘的孤独感漫上心头。
熬过漫长的夜晚,当一轮红日跃出东方、温柔而坚定地把沙漠照亮的时候,那么整洁纯净美好的沙子像刚织成的地毯铺在眼前。小汪说,真想躺上去美美地睡一觉。
听火车声音的人
格库铁路,东起青海格尔木,西至新疆库尔勒,全长约1206公里,被誉为“大漠新丝路”。
与沙漠营地隔塔里木河相望的另一处营地就建在格库铁路沿线一处荒废的场院里。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王栋喜欢听火车的声音。王栋是SGC2113队党支部书记、尉犁项目经理。
让王栋睡不着觉的因素有很多,没有路走是釜底抽薪的一条。
尉犁项目一半在沙漠,一半在植被区,除了狐狸、黄羊、野兔、野猪横行四野,极少见到成群结队的游客。人的脚步走不到的地方,路是奢侈品。“每天要把几十吨设备按时送到施工点,没有路怎么办?十几年前还能找到马队和骆驼队,现在……”想起项目启动之初运设备的艰难,一脸书生气的王栋苦笑着摇摇头。
后来想了一个法子,先用沙漠车把设备送到植被区外围,再用无人机把设备投放进去,接着用体型小的履带车继续往更复杂的沼泽区和盐碱灰区送。一场充满智慧的接力赛式运输,守住了生态红线,人的体力消耗也减轻了。
一天夜里,采集设备被漫溢进植被区的水淹了,负责处理的“放线突击班”最后一组人回来的时候是深夜3点。王栋叮嘱食堂留好饭菜后,就一边处理公务一边等。听到重卡的马达声逼近大门,他走出宿舍。车上下来两个两腿泥水的人,王栋心下一颤,喉咙也紧了。简单嘱咐两句,催二人速去吃饭洗澡睡觉。
深秋的南疆之夜,清寒如冰冷的溪水,无声地浸透全身。纯净的天空上,月满如盘。月光在床前不规则的青砖地面上流淌,像清水在流动。想到明天要穿塔河放线,王栋在脑子里把各种应急措施筛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下什么。心中有了牵挂,铁床被翻来覆去压得吱呀作响,他索性披衣起身来到窗前。
一种低沉、厚重的轰响正从远处飞驰而来。在这孤寂寒凉的夜里,节奏分明的“哐当”声如同蓬勃的心跳,让王栋心潮澎湃。他喜欢听火车的声音。这声音与来自大地深处的更古老、更原始的地震波极相似,带着洪荒初开时的热量与力量滚滚向前。
黑夜依然在窗外铺陈,此时的王栋周身涌动着热浪,一轮崭新的红日正在心中慢慢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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