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越风情 · 大罗山 · 赏古银杏 】
文&图叶望庆
大罗山寻金:一棵四百余年的银杏,
温州人身边的禅意
引子:温州的冬,从不如北方那般寒风凛冽。即便是大雪节气,暖意仍在,使得银杏红枫迟迟不肯舒展浓妆。直到近日,城里的梧桐才染上几分憔悴的微黄,《温州古道》也接连刊发各地银杏飘黄的游记。我们遂决意前往大罗山实际寺,寻访那株沉淀了时光、浸染了禅心的深山古刹银杏,探寻独属于它的颜色。
五美园:一园文脉,一声叹息
大罗山,古名泉山。南朝刘宋郑缉之《永嘉郡记》载:“山北有泉,天旱,此泉不干,故以名山。”“大罗山”之名始于五代末,吴越王钱镠署为两浙僧统的赞宁,在其所著《笋谱》中首次提及“永嘉大罗山”。《明一统志》亦载:“大罗山,在府南四十里,一名泉山。”而《云笈七签》卷二七更将其列为“天下第二十六福地”。

我们的寻访,始于大罗山的门户——五美园。车行至山脚,一块巨石赫然刻着“天下第二十六福地”,不远处另一块岩石凿有“汤泉”二字。两道石刻如山门对联,将道教经典对洞天福地的系统性认证,与山中灵泉的生命意象并置,仿佛一道无形结界,悄然隔绝了山外的喧嚣。这“福地”之名,是道教对其“天地灵气汇聚之所”的神圣册封;而“汤泉”二字,更似大地的印章,印证着“山有灵泉方为福地”的古老智慧。


初闻“五美园”,我原以为是松、石、泉、瀑之类的泛指,查阅攻略才知,它并非虚泛的雅号,而是以实际禅寺为核心,由五大具体景观串联的人文坐标:有地势险峻、令“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金锁岭;有形似莲台、与古刹晨钟暮鼓相映的莲花岩;有明遗臣顾瑞屏隐居、彰显文人风骨的顾公洞;有潭水幽蓝、被誉为“五美之眼”的籰丝潭;还有天然喀斯特溶洞观音洞等。这五处景致如五颗明珠,被历史与山水串联,共同构成“五美”的完整意象。


这片山水,曾让两位明代内阁首辅魂牵梦绕。温州人黄淮在《游五美园》中写下“清晓肩舆入翠微,溪流曲折护岩扉”,绘尽入山之幽;另一位温州老乡张璁,更在《怀五美园》中慨叹“我有山东一亩宅,还忆山西五美园”,将五美园与故乡宅邸并列,视作精神原乡。当宰辅级人物将此地置于心灵高处,五美园便不再仅是风景,而成了瓯越大地的文化名片,是明清文人“朝山礼佛、寄情山水”的圣地。

在我们这代人的记忆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温州交通尚不发达,五美园因距市区仅10余公里,成了“一日游”首选。然而繁华落尽,满园寂静。如今映入眼帘的,是紧锁的园门与锈迹斑斑的铁锁。门内,疯长的野草与沉默的假山对峙,那份曾烙印在温州人记忆中最具烟火气的“近郊乐园”,连同自发形成的民间文化氛围,都被一道冰冷铁门隔绝。对此,我们唯有一声叹息。

金锁岭:一道牌坊,两重心境
在五美园前感叹其落寞后,我们从原温州市委书记张友余题写的“大罗山”牌坊起步,踏上了平坦宽阔的五美岭健步道。山路宽阔平坦,五美园外中式围墙上,瓦檐边悬挂着秋冬的红叶,不时有人驻足取景。



上行不远,五美岭右侧岔出一条幽深的石板路,便是金锁岭。这名字,自带一种禁锢与守护的威严。史载此为古时通往实际寺的必经之路,因岭上有山岩巨石如锁而得名。想当年,这里并非今日坦途,而是峡谷山道,内侧巉岩交错,外侧深渊幽潭,行人须从那“金锁岩”下躬身而过,方能抵达彼岸的禅林。


一块石碑记载了古时此岭的地位尊崇,称过此岭时素有“文官出轿,武将下马”的规矩。这不仅是对佛门的敬重,更是对这片灵山秀气的敬畏。遥想数百年前,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至此都必须卸下身份的枷锁,以赤子之态与谦卑之心,趋近那晨钟暮鼓的所在。

如今古道已新修,岭旁立起一座“金沙亭”,供游人歇脚。亭柱上的对联“岭铺金沙皆富贵,园名五美尽开心”,写的是眼前的景致与心情,是一种世俗的、轻松的愉悦。而亭旁那座“五美园” 的青石牌坊,则将心境引向了另一重天地。坊上镌刻的对联,字字珠玑,直抵人心:“古寺钟声警世梦,秀滨泉水涤尘心。”


若说金沙亭的对联是入山的闲情,那这副便是入心的法门。上联言“闻”,未闻其声,先感其意,仿佛有悠远的钟声穿越时空而来,敲醒我们在红尘中沉睡的迷梦;下联说“感”,未见其泉,先觉其清,恍有凛冽的泉水掬于掌心,涤尽我们一路行来的风尘与俗虑。站在这副对联下,人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那个在五美园慨叹世事无常的俗人,一半是即将步入禅林的虔诚者。


古时金锁岩旁还有纺车岩,外侧即是籰丝潭。传说涧水飞溅时,将耳朵贴在纺车岩上,能听见如纺车转动的“沙沙”声。而今,“金锁”已成人造景观,天然的金锁岩与纺车岩早已碎裂,垒作了脚下的山涧堤坝。时光的伟力,将曾经的奇景化作了寻常。

古银杏:一树金黄,满城风雅
穿过牌坊左拐,行不过百米,一片葱郁草坪尽头,黄墙黛瓦、飞檐翘角的实际寺便安然入目。它没有金碧辉煌的张扬,唯有融于山林的质朴与沉静,而这份沉静背后,是跨越千年的风雨,与一脉相承的法音。


从大雄宝殿外走廊绕至寺后,那棵400余年的古银杏便撞入眼帘。据载,它是明洪武年间逆川禅师重修寺院时亲手所植,四百载风雨里,始终与飞檐翘角朝夕相伴——金黄树冠恰好托住殿宇黛瓦,虬曲枝桠与起翘檐角在空中交错,像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让禅意与生机就此缠结。

冬日阳光格外慷慨,将天空洗得透蓝。银杏叶在光里舒展,每一片都像镀了层金箔,从树冠到枝梢层层铺展,活脱脱一座立体的“黄金屋”。那金黄并非刺目的亮,而是温润厚重的蜜色,仿佛从岁月深处提炼而来,在古寺沉稳的灰瓦之上,点燃了一整个世界的暖意。

风过处,满树金叶如蝶群舞,簌簌飘落,在树下铺就一张圆形华毯,脚踩上去软绵绵的,还带着阳光的温度。一旁通往后山的石阶更是奇观,每一级都被金黄填满,像级级向上的金砖,踩上去“沙沙”作响,倒像是在叩问时光。


抬头仰望,老树与古刹飞檐相互映衬:一个向天舒展,一个深扎大地;一个灵动飞扬,一个庄重沉静,构成一幅充满禅意的中国画。晃动的阳光让飞檐剪影在金光里明明灭灭,古刹的庄严与老树的雍容,在光影中融成一幅工笔重彩。


中国许多古寺都与银杏相伴:西安古观音禅寺的银杏,是唐太宗手植的皇家气派;北京潭柘寺的“帝王树”,藏着王朝更迭的威严;苏州定慧寺的银杏,浸透着江南文人的风雅。而实际寺这棵,没有皇家背景,没有帝王封号,少了文人反复吟咏,却自有风骨——它是逆川大师禅心所化,是温州山水里一份内敛深沉的禅意,不与谁争,只在深山古刹里默默生长,静静灿烂。

正因其贴近寻常,这里成了天然摄影棚。镜头里,蓝天下的银杏如盛放金菊,四周殿宇、远山、石阶皆为衬景,古老与鲜活在此凝成永恒。忽然一阵欢呼响起,一位女子蹲在金毯边,捧起满捧银杏叶笑着扬起。千万片金叶骤然飞起,像群金色蝴蝶在阳光下旋舞,有的落于发间,有的粘在肩头,更多悠悠落回地面,与“金毯”重归一处。快门声此起彼伏,将这瞬间绚烂,连同古寺钟声、树影斑驳,都定格成冬日里最温暖的记忆。


逆川禅师植下它时,许是盼佛法如年轮生长。如今看来,它早已不止是棵古树——飞檐为框,蓝天为幕,落叶为毯,而人的欢笑惊叹,恰是给这四百年光阴,添了最生动的注脚。

逆川大师:一抔净土,一念永恒
银杏树下,一座石塔静立,是为逆川大师之塔。树与塔相依相伴,恰如生命的两极:一树向上,向光而生,以金黄绽放绚烂;一塔向下,归土而安,以静默诠释沉潜。这株银杏,原是大师亲手所植,读懂了他,方能解透这树中藏的禅意。

逆川大师,明初高僧,瑞安人氏,法名智顺,逆川为其号。他并非山间隐者,而是曾名动京师的佛门龙象。史载其“深究佛理,兼通儒道”,在禅学上承永嘉玄觉大师“顿悟”心法,尤擅《楞严》《法华》,辩才无碍,德行昭彰。永乐年间,朝廷诏请天下高僧入京,举办规模盛大的佛教法会,共研佛理、校勘藏经,逆川大师以其深厚造诣受邀赴会。彼时京师法筵鼎盛,名僧云集,他凭精妙开示与过人学识,赢得朝野敬重,连永乐帝亦对其嘉许有加。
然繁华场中,他始终清明——当多数僧人留恋京城的荣光时,逆川却选择了回归:放弃庙堂的尊荣,回到故乡大罗山,回到那座已在元末战乱中倾颓的实际寺。《瓯海宗教志》记载,明洪武初年,逆川禅师主持重修,不仅复建殿宇,更在此弘法利生,让法脉重续,奠定了寺院现存格局与今日地位。
清人所绘的逆川禅师图
大罗山自古有“浙南佛国”之称,民间“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寺院”的说法,道出了这里寺院星罗棋布的盛景——它本就是温州乃至浙南最重要的佛教名山。实际寺,便是这片佛国星空中尤为璀璨的一颗。其地位,不只在风景,更在源远流长的法脉。
这法脉的起点,可追溯至遥远的唐代。唐代温州佛教兴盛,大罗山成禅修胜地,实际寺或初为隐修者所筑,后得官方认可,虽未必是真正“敕建”,地位已自不凡。而《温州佛教简史》考证,其前身为五代后晋天福年间(936-947年)的“实际院”,初为禅宗道场,这般悠久,在江南古刹中亦属罕见。

彼时的实际寺,断壁残垣,香火断绝。他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募资重修殿宇,“芟芜垦荒,重构山门”,让荒废的道场重焕生机。接着,他亲手在寺后种下这株银杏,以树喻法,期冀佛法如年轮般生生不息。不止于此,他的足迹遍布浙南:重修仙岩寺、天柱寺,复兴永嘉大师玄觉的故地道场,更在各地讲经弘法,接引信众。温州佛教自唐永嘉大师后一度式微,经逆川大师数十年耕耘,寺院林立,法脉重续,他因此被后世尊为“温州佛光重振者”。他的“入世”,从非为一己名利,而是为一方百姓重建精神家园——让山野间有听法的殿堂,让迷茫者有安放心灵的净土。

我们为从外围更高处观赏银杏与寺院,又绕边上山道上行,此处可见大罗山实际寺的弘修大和尚舍利塔,这是纪念近现代重振该寺的弘修大和尚的核心建筑。塔前设石质供桌、香炉,周边雕花石栏围合,栏柱刻莲花、瑞兽,禅意浓郁;塔侧碑铭详记其生平与弘法事迹。


弘修大和尚与逆川大师虽隔数百年,却一脉相承:逆川禅师是元末明初实际寺重建与禅法弘传的奠基者,弘修大和尚则是近现代重振该寺的关键人物,他延续逆川禅师开创的禅法传承脉络,以实际寺为道场弘扬临济宗,修缮古刹、恢复法事,让逆川禅师奠定的佛教根基得以延续。此塔与逆川大师之塔呼应,成为实际寺数百年禅脉传承的实物见证。

离开实际寺回望那树、那塔、那寺,心中满是沉甸甸的富足。此行所见,不仅是一棵燃烧的古树,更是一位高僧以一生践行的“逆川”之道:从京师的“出世”荣光,到乡野的“入世”担当,他用脚步丈量着信仰的厚度,用银杏的年轮记录着慈悲的广度。这或许就是他留给温州的礼物:让佛法不只是经卷上的文字,而是山间的树、寺里的钟、人心间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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