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个名字的渊薮
太行深处,云巅之上,“郭亮”这个地名,本身就是一枚楔入岩层的历史铆钉。
相传东汉末年,农民起义领袖郭亮曾在此凭险据守。兵败后,部众星散,却将他的名字永远留给了这片庇护过他们的绝壁与山谷。千百年来,这名字如同石缝间的野草,在风霜中倔强存续。它不像寻常村落,以山水形胜或宗族姓氏为号,而是携带着一段失败的、悲壮的、近乎于传说的记忆。从一开始,就为这片土地奠定了抗争与孤独的底色。
这个名字,仿佛一个古老的预言,在群山间回荡了千年,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被一群最沉默的人,用最坚硬的方式,骤然唤醒。
二、进入:从“观光”到“在场”
清晨,薄雾是太行将醒未醒时一声含混的呵欠,沁着夜露的凉与草木的清气。
摆渡车——这钢铁铸成的、彬彬有礼的方匣,将我们从山脚的集散地,安静地“递送”向传奇的门扉。车窗外,山峦的轮廓在晨光中显形,像一头头蛰伏了万古的巨兽,正缓缓舒展铁锈红与青灰色的嶙峋骨骼。它们沉默着,却蓄满毋庸置疑的力量。
当引擎的轰鸣在一条嵌于万丈绝壁腰间的“裂隙”前熄灭,世界瞬间被一种更为古老、更为浩大的寂静接管。我们弃车步行。这像一种不成文的仪式——要用血肉之躯的尺度,去重新丈量那段以血肉之躯铸就的史诗。
入口处,“郭亮1972”几个墨色数字,如天窗边缘烙下的印记。它不像文字,更像一道猝然劈下、就此凝固的黑色闪电,将混沌的时间劈开一道裂隙。数字与那个古老的村名遥相对望:一个刻着千年前的抗争与藏匿,一个铭刻着五十年前的突围与凿击。历史的层理,在此赫然显现。
这绝非温情的迎候。它是一枚冰冷坚硬的铆钉,将一段滚烫到足以熔化石头的记忆,死死铆进这千仞岩壁。它是一个坐标,但我立刻感到,它指向的并非可供缅怀的某年某月,而是时间岩层中一道幽深、灼热、至今仍在散发余温的裂痕。跨过它,便像跨过一道无形的界碑——从闲适的“观光”,坠入了“进入历史现场”的肃穆。
三、腹中:光、尘、数与呼吸
隧道,是光的吝啬鬼。
从“天窗”凿孔斜劈而入的阳光,并非普渡的慈悲,而是一柄柄被时光凝住的耀眼剑刃,锋利地切割开内部淤积千年的昏暗。那三十五道天窗,其意义远不止于采光。它们更像一座座桥梁,让行进中的人们得以窥见洞外的绝壁与深渊,在封闭的甬道与辽阔的山河之间,建立起惊心动魄的视觉通联。
光柱中,亿万微尘浮沉旋舞,无声无息,恍若那些从未飘散、至今仍混杂着石粉与汗水的、灼热的呼吸。
空气沁着岩石骨髓的寒,又氤氲着旧仓库般堆积岁月的温吞气息。我们的足音与低语,被粗粝的岩壁吸附、吞吐,化作空洞而渺远的回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
就在瞳孔逐渐驯服黑暗时,它们蓦然攫住了我——岩壁上,依序浮现的阿拉伯数字:33,32,31,30……像一列隐入黑暗的无声哨兵。每个数字下方,附着一句斑驳的誓言:“山路再险也阻挡不了我们前进的脚步”、“山高我为峰路险我先行”……
这不是里程,不是装饰。每个数字,都是一个日夜的轮回,一次血肉与岩石的抵死对撞。它们是后来者怀着虔敬添上的注脚,也因此成了那段岁月最原始、最粗粝的心电图——记录着绝望与希望在战壕里反复拉锯时,每一次心跳的搏动。
此刻,任何豪言都显苍白,唯有天窗边“水滴石穿”四个沉静的大字,诠释着一切。
当我们的手指拂过岩壁,默诵这些“铮铮誓言”,它们早已褪尽口号式的激昂,还原为吞咽下所有呐喊后,从紧咬的牙关与颤抖的虎口间,一字一句迸溅出的、单调而坚硬的计数。正是这褪尽浮华的单调,比任何响彻云霄的豪言,都更直抵脏腑,令人肃然心悸。
偶有车辆缓驶而过,车灯如刃划破昏暗,引擎微颤透过脚底传来,旋即被庞大山体吸纳。这景象充满隐喻:这条曾以“沟通外面世界”为唯一梦想的通道,如今正尽职地将外部世界的目光、惊叹与消费,源源引入这奇迹的腹地。
人们来了,仰望,拍摄,赞叹,带走传奇的碎片。而它最初那全部的血泪初衷——让山里人走出去——却在人潮与快门声里,渐渐变得模糊、遥远。
我行走在这明暗交替的甬道,仿佛行走在两种时间的夹缝里:身后是声光交织的现在,前方是锤凿声声的过去。我的脚步,正踩在历史与当下那细微而锋利的接缝上。
四、天窗外的风雷与平湖
当双眼适应了内部的压迫,北洞口豁然开朗,如巨幅画框,将一幅泼墨山水猛然推至眼前。
一座浑然天成的石拱桥飞架两崖。桥下,飞瀑如白练决然跃下,挟千钧之力扎进深谷,声若困龙长吟,此地故名“龙吟峡”。自然之力在此展现的,是一种不计代价、不问缘由的磅礴与暴烈。
目光上移,公路尽头,峡谷环抱处,竟是一泓令人屏息的碧水——天池。
池水是沉静的、浓郁的绿,仿佛沉淀了整座太行的苍翠与亿万年的光阴。赭红岩壁倒映水中,红绿交融,对比强烈又奇异和谐。
谁能想到,这绝壁之巅的平湖,并非天赐?村民们当年通过那近乎垂直的“天梯”,用肩膀和脊背,将沙子、水泥一袋袋负上,筑起39米高坝,汇成这19万立方米的“天池”。
岸边,“浪成波痕”的科普牌,用科学语言解释着丹霞地貌的沧海桑田;
不远处,“郭亮洞记略碑”和“人民教师援凿碑记”,则以人文笔触,记录着另一场更为悲壮的“地质变迁”。
自然以“万年”为刻度,雕刻出波浪岩纹;人类以“五年”为周期,用血肉在岩壁上刻下笔直通道。两种“雕刻”,两种“时间”,在此无言对峙,又彼此注释。
五、石村:记忆的两种写法
绕过天池,便从自然的奇观,步入了人文的褶皱。
村口,“花YOUNG郭亮仙山晒秋季”招牌下,玉米的金黄与辣椒的艳红堆积成山,是直白而欢腾的宣告。
但穿过题有“乳泉”二字的红石券门,喧嚣便被滤去,一种更为本质的郭亮气息悄然环绕。
石阶、石巷、石屋、石墙……目之所及,一切皆被山岩的灰褐与青黑定义。这里的房舍并非“坐落”于山,而像是山体自行生长出的、更为规整的骨骼与肌肤。
行走其间,踩着的是石的脉理,摸着的是石的体温,呼吸的,是石在漫长光阴里缓慢吐纳的气息。这石头的世界,以其绝对的质感,将一切柔软与喧嚣轻轻推远,只留下一种亘古的、沉默的笃定。
这石筑的村落,以其凝练的山乡风骨与古朴的肌理,吸引了四十余部影视剧的目光。
正行走间,一条窄巷名让我哑然驻足——“骑猪巷”。斑驳墙上的褪色海报揭示,此名源于一出荒诞的银幕情节。戏里的喧闹早已散场,只留下这个令人忍俊不禁的名字,成为一段轻松奇特的记忆注脚,与周遭沉雄的历史凿痕,构成微妙张力。
秋意在此,绝非精心布置的展陈。一树柿子从石墙后探出,果实红得沉静而谦逊;几声鸡鸣自深巷响起,拖着山村特有的悠长调子,将无形的时间勾勒得具体而缓慢。戏里的悲欢已然落幕,而生活本身的戏剧,在这红果与鸣响中,正无声而磅礴地上演。
六、画报上下:被镌刻的与被凿空的
在一处石屋斑驳的山墙上,一幅褪色的宣传画报蓦地抓住视线:“申明信老书记:凿出来的幸福生活”。标题笔画铿锵,如当年凿进石壁的錾痕。画中的老书记目光如炬,身后是“十三壮士”悬空挥锤的缩影。
标题将一切艰辛与牺牲,归结为“幸福生活”四个庄重的字。画报静默悬挂,如同一枚被正式盖下的历史印章。
然而,画报下方,墙根的旧木凳上,坐着另一位老人。他裹着深色旧衣,身体佝偻,像一块被岁月冲刷得形状模糊的石头。阳光将他罩在一小片光晕里,他却浑然不觉,目光空茫。
“那便是申福贵,‘十三壮士’之中至今仍在世的一位。”我向夫人轻声低语道。
我缓缓蹲下身。“老人家,您知道挂壁公路吗?郭亮洞……”他迟缓地转过头。那双眼睛起初浑浊如秋潭,当“郭亮洞”几字传入,潭水深处似乎有微光一闪。紧接着,一只粗糙、关节粗大、布满深裂皱褶的手,突然伸出,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那握力之大,令我愕然。那不是虚弱,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本能的紧握。他嘴唇颤抖,发出一连串急促、浑浊、音节模糊的声音。那不是语言,是一种情绪的湍流,是记忆碎片在意识黑洞边缘最后的挣扎与呼号。我听不懂任何一字,但我分明“听”懂了全部——那紧紧攥住的,不是我的手,而是他正从指缝间飞速流逝的、关于自己是谁的全部证明。
画报上,“幸福生活”是被隆重镌刻的结论;画报下,那位曾参与镌刻的主体,却被光阴静静凿蚀,渐渐空茫。那只滚烫粗糙的手,与画报上鲜艳的油彩,构成一幅令我灵魂轻颤的对照。所有宏大的颂赞,在此刻都必须俯身,面对这具体而微的、承担了一切重量的身躯。震撼,第一次与一种尖锐的悲悯和深沉的苍凉紧紧缠绕。
这时,他的老伴轻轻上前,用那双同样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温和而坚定地掰开老人紧握的手指,低声说着:“同志,莫介意,莫介意……”我不忍惊扰这方寸的平静,缓缓起身,向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悄然退开。
我岂会介意?我又有什么资格介意?心中涌起的,唯有那无声的、近乎虔诚的敬仰。
七、山巅的对话:记忆,将凭何延续?
我们沿石阶继续攀行,地势渐高处,“七个鸡窝”文创空间静静出现。
这是河南工业大学团队以当代设计语言,与原有石阶平台的轻盈对话。
几处半围合的空间高低错落,点缀着简洁朴拙的装置。整个空间透出一种凝神的静气,焕发着稚朴温润的美。它诞生的愿望,是“唤起对家乡的记忆”。
与之仅数步之遥,便是新修葺的申氏祠堂,规整、肃穆,仿佛一道沉静的注解。堂内碑文详述着清嘉庆年间,申氏先祖如何自山西辗转迁栖于此,开枝散叶的绵长谱系。
立于此处,俯瞰山坳:炊烟丝丝逸出,鸡犬之声隐隐传来,一日之始的日常在山谷温存怀抱里轻轻荡漾。
一侧,是现代意识以轻盈之姿打捞“记忆”的尝试——它抽象、开放,如一首有待完成的诗;另一侧,是宗族血脉以郑重之笔锚定“根源”的书写——它具体、闭合,似一部已然定稿的史。
二者默然相对,宛如一场尚未言尽、或许永无尽头的对话——关于一座山村,该以怎样的姿势怀抱沉重的过去,又该以何种面容,转身面对雾霭茫茫的未来。
它们并肩而立,像横陈于时光中的一道深邃填空题:当最后一位亲历者垂下眼眸,当凿痕冷却、号子声飘散,一段血肉铸成的集体记忆,将凭何延续?是化作风中可供一切旅人认领与诠释的文化意象,还是凝为祠中只许一族血脉跪拜与承继的冰冷谱系?
郭亮的群山不语,只将这道关乎自身魂灵的难题,沉默地交还给每一个驻足凝望的人。而答案,或许正藏在这并置的沉默里,在这未竟的对话中,微微颤动。
八、对岸:一个问号的破土
从山上下来,平整水泥路两旁,是整齐划一的新式民居,“郭亮美食街”里往日石屋柴扉难觅踪迹。发展犹如山洪,冲刷并重塑一切。
我有些怅然,信步跨过溪上石桥,竟走到了峡谷彼岸。
这一转身,视角天翻地覆。
刚才我置身其中、感受其幽深与艰辛的那条挂壁公路,此刻完整地、全景式地铺展在对面的绝壁之上!它不再是一个内部空间,而成为一件悬挂于天地间的、壮阔无比的巨型浮雕。一个个“天窗”如整齐方孔,透出背后天空的蔚蓝,汽车像小小甲虫,在明暗相间的光带里缓缓移动,无声无息。
我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令人目眩的虚空,谷底龙吟峡的风声水声混合成持续咆哮,冲天而上,吹得人衣袂翻飞。正午的阳光给对面赭红色绝壁和嵌于其中的公路,镀上一层辉煌夺目的金红色外袍,庄严,静穆,美得惊心动魄。
然而,这极致的壮美,却让我心底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终于破土而出:
我们太习惯于歌颂苦难了。我们震撼于“仅凭原始工具凿通希望之路”的意志,将“不得已而为之”的悲壮,提炼成可供传播的精神图腾。这也许并没错。
但是,站在此地,隔岸审视这条悬挂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时间线上的奇迹,是否每个人都应发出这样的疑问:郭亮村的困境,被高山深谷囚禁的宿命,并非始于1972年。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当“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共和国已走过近四分之一世纪,为何这里的出路,依然必须依赖于村民用最原始的肉体与工具,去对抗最坚硬的岩石?
那“不得已”的背后,除了地理的天堑,是否还缠绕着其他更为复杂、更为沉默的“不得已”?
诚然,郭亮绝壁公路已载誉加身。“世界第九大奇迹”、“全球最奇特十八条公路”……这些灿然称号如同擦得锃亮的勋章,悬挂在入口与所有文本之中。“当代愚公”的赞誉,已成为一种高度概括的文化象征。
然而,当我们沉浸于对“结果”——这条劈开绝壁的伟大通路——的震撼与赞叹时,目光是否也应当,甚至必须,回望向那个催生这伟大结果的“前提”?那是一种何等的、近乎被遗弃于时间之外的极端困境?
我们的赞叹,在多大程度上包含了对其“何以不得不如此”的冷静审视?那光鲜名头之下,是否也沉淀着被简化叙事所遮蔽的、更为复杂晦暗的质地?
这诘问并非要削弱奇迹的光辉。恰恰相反,它让那光辉从一片笼统的礼赞中析出,落回具体的历史与人的命运之上,从而获得更为真实、更为沉重的分量。
它让那条路,不仅仅是一个“奋斗改变命运”的励志故事,更成为一个关于特定时代、特定境遇下,中国农民生存状态与精神力量的复杂见证。忽略这复杂性,任何歌颂都将流于浅薄,任何感动都将失之轻浮。
正因如此,我最终放弃了探访另一处更为浩大、也更常被置于类似叙事框架下的“人间奇迹”。我惧怕那种过于流畅的、单向度的颂歌,会将历史的血性、汗味、尘埃与所有晦暗不明的背景,都蒸馏成一杯纯净却失真的精神烈酒。
我的旅行,可以是一次致敬,但不应止于致敬;它更应该是一场思索,一次试图触摸历史粗糙纹理与真实体温的尝试。
九、离去:悬挂于心崖的路与问号
返回时,我再次走入挂壁公路的阴影。凿痕依旧在目,震撼依旧在心,但胸膛里奔涌的,已是一片更为汹涌、更为沉默的潮水。石壁上冰冷的凿痕,老人掌心滚烫的握力,对岸绝壁反射的刺目阳光,峡谷底永不疲倦的呼啸风声……所有这些碎片,最终在我心里聚合、锻打,不是铸成一个圆满的句号,而是凿出了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问号。
这条绝壁上的路,它凿穿了山,似乎也凿穿了时间,让我们得以窥见一段峥嵘的往事。但它同时,也凿穿了习惯性的思维,将一个关于苦难、代价、记忆与历史真实性的永恒问题,赤裸地悬挂在了每一个后来者的心崖之上。
驱车离开,太行山的巨影在窗外缓缓合拢,那条挂在崖壁上的“问号”,却在脑海中越发清晰。
一次真正的文化之旅,或许不在于收集了多少确定的答案与赞叹,而在于你是否愿意,并且能够,背负起在路上拾得的、那些沉默而锋利的问号,继续前行。
大山无言,公路寂然,它们承载了一切,却什么也不会回答。
所有的答案,或者,对答案那不息的追寻,都留给了走过它的人们。
而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心中的那片地图上,将永远悬挂着一条路,和一个问号。
后记
2024年11月23日草成于禹州
2025年12月12日修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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