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王潇
海风,是岛的语言,不是江南水乡拂柳穿花的气流,是带着力道、挟着故事,从海平面一路奔袭而来的风。车在象山半岛的丘陵间盘旋,一路向南的最后一段路,是贴着海的。冬日的东海,是一种沉郁的灰蓝,风从海上来,裹挟着一股腥咸,吹打着玻璃窗,在这山海交界处,高塘岛的“红美人”,正孕育着一个与风有关的甜蜜的梦。
霜裛露蒸千树熟,浪围风撼一洲香。初见她的人,常会诧异于这份娇贵与这方天地的反差。海岛上的一切,原本是粗放的:斑驳的礁石,散落的渔网……可这柑橘,却偏偏被唤作“美人”,且是最怕磕碰的那一种。于是,农人们为她筑起这连绵的白色堡垒,将她安置其中。那棚,便成了海风与美人之间,一道温柔的屏障,一个调解的译者。农人的角色,也从“靠天吃饭”的耕种者,变成了驾驭光温水肥的“环境工程师”,呵护她完成一场甜美的蜕变。
红美人的金贵,远超我的认知。她并非本地古老的品种,而是本世纪初,象山的农科人员用名为“南香”的蜜橘作母本,与一种引自东洋的“天草”橙杂交选育而成。这注定了她基因里的“娇气”。从嫁接开始,便是一场精密的劳作。老师傅描述春初嫁接的场景:选取健壮的枝条,削成光滑的斜面,在砧木上切开精准的缺口,吻合、绑紧……每一个动作都关乎未来一整年的收成。结果之后,为防止果实被枝叶刮伤,有些果农甚至要用细绳将一颗颗果子轻轻固定在枝条上,仿佛为珍宝系上保险带。而眼前这些造价不菲的大棚,配有自动的遮光网、滴灌系统,乃至加温设备,都是为了模拟一个风调雨顺的理想国。在这里,天空是可以被裁剪的,季节是可以被微调的。
海风闯过滩涂,跃上堤岸,掠过渔家屋顶的瓦片,最后扑进这一望无际的白色大棚阵列里,把棚膜吹得隆隆作响,像一面面被无形的手扯紧的鼓。就在这鼓声的包裹中,在咸腥空气的浸染里。只有当你真正走入棚内,那风的角色才豁然清晰。门外是横冲直撞的呼啸,门内却是一片被驯服的温存。风在这里被过滤、被加热、被调匀成植物呼吸所需的、湿润的暖流。那股无处不在的咸腥气,竟也淡了,化作背景里一丝难以捉摸的底韵。你尝不出,却能感觉到,仿佛这果子在生长的日日夜夜,将海风的魂魄也吸进去了一点。
海岛农人眼里满是自豪的光,“别处种不出这个味道,”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棚里的土,在指间捻了捻,“我们这儿,是山海交界。”海风带来雾气,调节干湿。这土,是千年海塘沉积下来的,含着特别的养分。这“红美人”啊,性子最忠,认地儿。离开了象山这片土,同样的苗子,结出的果就不是这个魂了。这让我想起书上说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千百年来,土地的秘密,依然如此固执。
她那入口即化的柔,或许来自被精心守护的、无风无雨的暖梦。但她甜中那一缕让你感到辽阔与深远的“魂”,我想,必定还来自棚外那万古奔流、带着咸味的海风。风把海的记忆,酿进了每一颗果实里。于是,你咬开的,不只是一包蜜,更是一小片深蓝的、流动的海洋。
黄昏,我离开那片白色阵地。风势未减,带着一天将尽的凉意。我回头望去,大棚在夕照下泛着暖金色的光,安静地卧在海岛的土地上,像巨大的、正在反刍的鲸。老师傅说,品相上乘的“红美人”,一斤能卖到数十元,是寻常柑橘的十数倍,真正成了“橘中爱马仕”。她不再仅仅是水果,更成为象山一块金字招牌,一个地理标志,支撑起许多家庭的生计与骄傲。我看到远处,有年轻的农人正用手机给果树拍照录像;选果工坊里,每一颗将被运往远方的果实,都穿着柔软的泡沫网套,睡在精致的礼盒中,现代农业的脉搏,在这里清晰有力地跳动。
红美人,这一片土地的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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