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雨,仿佛将整个洛阳城都沁润透了。我们伴着洛邑古城雨巷的回响,从通济渠新潭的碧波与文峰塔的凝望中归来,心底那份对“古”的痴迷与对“今”的怅惘,却愈发分明,萦绕不散。
次日一早,天色微熹,我便决意将这份未了的思绪,带往另一个去处——那座在旅人口中与文献记载里,都镌刻着“不到丽景门,枉来洛阳城”传奇的城楼。
从住所出发,晨风里还带着雨后的清冽。街道尚在苏醒,偶有早起的行人匆匆。及至老城区,一种迥异于洛邑古城“复原”感的氛围便扑面而来。这里的“古”,似乎不是精心搭建的舞台,而是从砖缝墙隙间、从石板路的凹凸里,自然生长出的日常。
远远地,一座城楼的剪影便嵌在淡青色的天幕下,沉稳、端方,仿佛一位沉默的守夜人,刚刚送走星斗,正迎来第一缕天光。那便是丽景门了。
门前横亘一道护城河,一座石桥飞架其上,是为丽景桥。桥栏上蹲踞的石狮,被岁月磨去了些许棱角,神态却依然生动,在晨光里静默地注视着每一位来者。水波不兴,倒映着城楼的巍峨,也倒映着千年的晨昏。
立在桥头,仰望城门上高悬的匾额,“麗景門”三个大字朴拙有力。
然而,心头的疑问却与那朝霞一同升起:眼前这座朱甍碧瓦、气象森严的城楼,究竟是何时的“古”?昨夜在应天门前的惘然,教我多了几分审慎。
史料分明记载,洛阳历史上曾有两座“丽景门”,名同而实异。其一,是隋炀帝大业元年(公元605年)肇建的皇城西南门,亦称“新开门”,内有夹城直通上阳宫,武周时还曾设过令人闻之色变的监狱,那是属于帝国中枢的、带着血与火的记忆。其遗址,当在今日西工区的应天门西南,早已深埋。而我眼前的这一座,则是金兴定元年(公元1217年)始建的洛阳老城西城门。
眼前这座于2002年在原址上重建的城楼,所承续的,正是这金元以降、作为一方府城守护者的血脉。它并非隋唐那座“丽景门”的直系后身,两者之间,隔着地理的变迁与朝代的更迭。
这一层历史的“误读”与“叠合”,非但没有减损此行的意义,反而让它变得更为厚重。历史从不是单线条的演进,而常常是这样在不同时空的坐标点上,以相似的名字,完成着精神的接力。
隋唐的“丽景门”,守护的是九天阊阖的宫阙;金元的“丽景门”,拱卫的则是市井黎庶的烟火。从“神都”到“老城”,称谓的转变,恰是这座城从帝国的云端走入人间巷陌的缩影。我今日要登临的,正是这座接续了人间烟火的“老城第一门”。
验证登楼。券洞幽深,脚步声回荡,仿佛踏入了时间的甬道。及至顶层,视野豁然开朗。晨风浩荡,吹得人衣袂飞扬。
凭栏远眺,一幅奇异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近处,是鳞次栉比的青灰色屋顶,檐角相连,瓦垄如波,一直延伸到目光尽头。这便是老城区的肌理,朴素、谦卑,却充满了生生不息的力量。而越过这片绵延的“历史滩涂”,远处,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色的朝阳,形成一道亮丽而略显锋利的天际线。
这一近一远,一灰一亮,一古一今,形成了无比强烈的视觉与心理的撞击。昨日在洛邑古城,我是“沉浸”在仿古的街巷中;今日在丽景门城头,我却是一个“抽离”的观察者,俯瞰着真实历史层与当代生活层的直接对撞。这种“古今辉映”的景致,令人一时沉醉,也一时失语。
登临城楼之巅,方才的阔大视野向内收束,心神也随之沉静下来——这巍峨的城楼本身,经匠心运化,已成为一座贯通古今的立体史馆。它不再仅仅是防御的建筑,更似一部以砖木为纸、以空间为卷帙的宏阔史书,静静摊开,等待阅读。
步入其中,仿佛瞬间从现实的城门,跨入了另一重时间的门扉。移步之间,景致与年代悄然更迭。首先迎候来者的,是登临城楼之巅,方才的阔大视野向内收束,心神也随之沉静下来——这巍峨的城楼本身,经匠心运化,已成为一座贯通古今的立体史馆。它不再仅仅是防御的建筑,更似一部以砖木为纸、以空间为卷帙的宏阔史书,静静摊开,等待阅读。
步入其中,仿佛瞬间从现实的城门,跨入了另一重时间的门扉。移步之间,景致与年代悄然更迭。首先迎候来者的,是天后宫与九龙殿。它们一南一北,静默对峙,宛如历史长河两岸的两位守护者。
天后宫内,妈祖像宝相庄严,香火的气息宁静悠远。这源自海隅的信仰,竟深深扎根于中原腹地,本身便是一则无声的史诗——它诉说着洛阳作为隋唐大运河中枢时,那“天下之舟船所集”的盛况,四海物资与文化沿水路汇聚于此,连庇佑航海的妈祖,也在此找到了她的殿堂。
而九龙殿则全然是另一种气度,飞檐之下,九条蟠龙昂首振鳞,髭须怒张,似欲破壁腾空。九龙殿内供奉武则天等9位功绩卓著的皇帝。那极致的雕工与慑人的威仪,是“天子驾六”的帝都岁月留在建筑上的烙印,每一道线条都在重申着昔日的至尊与秩序。
穿过这信仰与皇权的象征空间,便步入了一条幽长的河洛文化长廊。喧嚣被隔绝在外,唯有图文在灯光下低语。这里没有具体的器物,却以最凝练的方式,直指文明的源头。
“河图洛书”的古老传说,夏商周三代在此定鼎的示意图,姓氏迁徙的古老图谱……它们像一道道纯然的精神刻痕,揭示着一个根本的事实:我们的文字、伦理、乃至对宇宙秩序的原始理解,其最深层的编码,许多都孕育于脚下这片土地。“根在河洛”,在此处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而是一种可被凝视、可被追溯的文明基因图谱。漫步于此,你会感到自己并非一个偶然的访客,而像一滴水,终于汇入了浩瀚的源头。
这份源自上古的磅礴,在接下来的十三朝帝王史馆中,化为了十三朝具体而微的兴衰图景。从东汉太学的熹平石经残拓,到北魏永宁寺塔惊心动魄的复原模型;从武周时期“万国天枢”的辉煌构想图,到北宋理学名臣在洛阳著书讲学的场景还原……历史不再是年表上枯燥的名词,而是有了温度、重量,甚至声响。
尤为精妙的是,展陈并未试图复现完整的宫廷,而是撷取每个朝代最具神韵的片羽——一块斑驳的城砖,一幅古墓壁画的摹本,一句定鼎迁都的诏书节选。它们如同历史洪流中沉淀下来的金石,彼此碰撞,铮然作响,奏出的正是司马光那句“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的苍茫回音。
昨日在洛邑古城的街巷中,那份对“古今兴废”的感怀,尚且朦胧如雾里看花;此刻,在这城楼高处,在这由无数文明碎片构筑的精神空间里,那感慨骤然获得了沉实的骨骼与清晰的血肉。每一件展品,都是一块文明的“陶片”。单独看去,或残缺,或黯淡;但当你立于这城楼中心,让目光巡弋过从妈祖香火到皇家龙柱,从河洛源流到王朝更迭的整个场域时,这些碎片便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光线串联,瞬间拼接、复原,呈现出一幅令人心神震颤的完整意象:洛阳,从来不是一座单纯的城池。
它是文明初创时的祭坛,是帝国鼎盛时的殿堂,是文化交汇时的津渡,也是寻常巷陌间烟火不熄的家园。这重重身份,如同年轮般层叠在这座城楼的记忆里。
因此,这丽景门上的展厅,其最深的价值,或许不在于它陈列了什么,而在于它提供了“如何观看”洛阳的至高视角。它让我们明白,叩访一座古城,不仅是寻觅它的过去,更是学习一种观看历史的方式——在信仰与权力、源流与嬗变、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的交织光谱中,去理解一座城的复杂与深厚。
因此,这丽景门上的展厅,其最深的价值,或许不在于它陈列了什么,而在于它提供了“如何观看”洛阳的至高视角。它让我们明白,叩访一座古城,不仅是寻觅它的过去,更是学习一种观看历史的方式——在信仰与权力、源流与嬗变、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的交织光谱中,去理解一座城的复杂与深厚。登楼一望,古今尽收;下楼一步,便又汇入那奔流不息的、由一碗热汤所代表的现实生活之中。这门,便是那临界之处,那洞察之眼。
站在这里,我才忽然懂得,所谓“中原第一楼,古都第一门”的美誉,其分量不在于建筑本身是否出身隋唐,而在于它已然成为一个象征,一个供后人凭吊、解读、想象这座千年古都的至高视角与精神坐标。
从巍峨的城门楼下来,步入其内的瓮城,又是另一番天地。瓮城,乃古代城防的智慧结晶,取“瓮中捉鳖”之意。
此刻,这里并无肃杀之气,反而因四面高墙围合,自成一片宁静的小天地。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一半的青砖地面。一隅,竟藏着一家小小的三彩艺术博物馆。推门进去,清凉静谧,与门外的世界恍若隔世。架上陈列的唐三彩马、骆驼、仕女俑,釉色流淌,姿态鲜活,仿佛将大唐的丰腴与斑斓瞬间凝固于此。一位老师傅正俯身工作台前,手持细笔,为一尊素坯点染釉彩,神情专注如入化境。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昨夜洛邑古城里那些非遗手艺人。不同的是,这里的技艺,似乎更少了几分表演的喧嚣,多了几分承袭的孤寂与笃定。这份在瓮城深处悄然绽放的古老手艺,不正是这座城门所守护的文明火种之一么?
穿过瓮城的第二道门,便真正踏入了洛阳老城的血脉深处——东西大街。恰是日头渐高,市声初沸之时。
昨夜的雨迹早已蒸腾,石板路被行人的脚步磨得温润光亮。两侧的店铺幡招轻摇,卖牡丹酥的甜香、熬牛肉汤的浓鲜、制银器的叮当声,混杂着店家热情的吆喝,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
游客与本地人摩肩接踵,有白发老者提着菜篮缓缓而行,也有身着汉服的少女举着糖画巧笑嫣然。这里的热闹,与洛邑古城那种精心编排的“繁华”不同,它是原生、粗粝、活色生香的,带着生活本身的温度与重量。
这便是“丽景门”作为一道屏障的意义了——它将外界的车马喧嚣阻隔,却将这一城最为本真、绵延不绝的市井烟火,妥帖地封存、供养在内。
我随着人潮慢慢东行,不过百十步,便卷入一片更为鼎沸的声浪与香气之中——著名的十字街口到了。这里俨然是肠胃的朝圣地、风味的竞技场,各色招牌与旌旗在微风中招摇,蒸腾的热气裹挟着孜然、油脂、香料与面食焙烤的复合香气,汹涌地漫过青石路面,形成一片令人无从抗拒的“味道的汪洋”。
目光所及,几乎每个摊位前都围坐着食客。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一碗碗澄亮滚烫的牛肉汤。汤色是历经昼夜熬煮后的醇厚金黄,宛如融化的琥珀,表面浮着点点诱人的油星,一大把翠绿鲜嫩的葱花撒在上面,恰似碧玉碎落金池。旁配的并非软饼,而是一块敦实、微焦的硬面饼,形如磨盘,质地紧密,需稍用力才能掰开。但见食客们不疾不徐,将饼细细掰成不规则的块状,投入汤中。那坚硬的饼块,起初还倔强地浮着,转眼便被滚烫的汤汁浸透、征服,渐渐沉没,吸饱了浓郁的精华,变得丰腴而柔软。此时,用筷子捞起一块,连汤带饼送入口中——饼的麦香与韧劲仍在,却已浸透了牛肉汤的醇鲜与咸香,层次顿时丰富起来;再啜饮一口热汤,那暖流挟带着葱香与醇厚的肉味,从舌尖一路熨帖到胃底,额角顷刻便沁出细密的汗珠。
这吃法,自然没有长安羊肉泡馍那般精细繁复的掰馍讲究与上桌仪式,却自有一种属于洛阳的、粗犷而直接的诚恳。它不与你谈典故,不讲排场,只以最质朴的热量与滋味相见。围坐的多是本地街坊,神情安然,仿佛这不是一顿刻意的品尝,而是日复一日、与呼吸一般自然的生活程序。他们吃得专注而满足,那“呼噜呼噜”的饮汤声,与碗筷轻微的碰撞声,汇成了市井最动人的晨曲。
我们作为一个看客,看到那滚烫的踏实感充盈每个人胃腹时,我忽然明了,这碗汤,便是老城滋味的精髓所在,更是连接长安与洛阳两座城市的味蕾记忆,就像一条隐秘的脉络,连接着长安的秩序与洛阳的烟火。
如果说,长安的羊肉泡馍是庙堂之礼在饮食上的投影,讲究精工细作与一套完整的仪式,那么洛阳这碗牛肉汤,便是市井生活最本真的底气。它不像“水席”那般,以二十四道菜的流转铺陈隋唐宫廷的遗韵与山川的哲学;它简单、浓厚、直截了当,不讲典故,只讲饱足。它是清晨唤醒肠胃的号角,是劳碌途中积蓄气力的驿站,更是黄昏时分抚慰身心的暖流。它不承载宏大的历史叙事,只负责喂养一代代在这片土地上晨昏作息的人们,给予他们最平凡也最不可或缺的慰藉。
在这碗汤升腾的氤氲热气里,我尝到的,远不止牛骨熬出的醇鲜。我尝到了老城恒常的体温,一种源于生活本身、扎实而绵长的生命力。我更恍惚尝到一丝历史的况味——那是两座伟大都城的文明对话,在千百年的流转中,最终沉淀于民间肠胃的、最温热而固执的印记。
饭毕,已是午后。阳光将人影拉得细长。我复又慢慢踱回丽景门下,并不急于离去。城楼在午后的光线里,轮廓愈发清晰坚毅。
这座重建的城楼,固然是“复制的壮观”,但它所连接的历史记忆是真实的,它所俯瞰的市井生活是真实的,它试图传递的那份对古都文化的珍视与亲近感,也是真实的。
日头当空,我缓步走上丽景桥,回首作别。
秋阳为巍峨的城楼镶上了一圈温暖的光晕,使其在渐浓的秋色中,宛如一座光芒内敛的灯塔。昨日在洛邑古城,文峰塔是照向历史深处的灯塔;今日,丽景门则是矗立于古今交界处的灯塔。它照亮的,不仅是老城的屋瓦街巷,更照见了历史层层叠叠的本来面目——那并非一条纯粹光辉的直线,而是有辉煌,有沉寂,有迁移,有重建,有误解,也有新的传承。
真正的“古都神韵”,或许就藏在这“一眼千年”的复杂层理之中,藏在宫阙与市井的倒影之间,藏在巍峨的城楼与一碗暖汤共同构成的日常图景里。
“不到丽景门,枉来洛阳城。”此刻,我似乎对这句话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它并非仅仅指称一座建筑的地标意义,更在于,登临此门,你方能获得那样一个独特的、清醒的视角:既仰望历史星空的浩瀚,亦俯察人间烟火的恒常;既明了“古”之由来与曲折,亦感知“今”之温度与延续。这门里门外,便是整个洛阳的呼吸。
秋风起,我转身离去,将那座沐浴在秋日里的城门留在身后。心中那份从昨夜带来的、关于“真”与“仿”的纠结,仿佛被这老城的风吹散了些许。
历史的真实,有时在黄土之下,有时在方志之中,有时,也在这生生不息的市声与一碗热汤的暖意里。
而我们需要城门这样的建筑,不仅是为了纪念,或许更是为了在每一个清晨与黄昏,提醒自己从何处来,又正生活在怎样一片深厚的土壤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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