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蒙难前在无锡(王增如)

1955年2月21日，丁玲与陈明带着勤务员夏更起，登上北京开往无锡的火车。丁玲此行的目的，是写作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

无锡方面对这位获得了斯大林文艺奖金的女作家十分欢迎，安排他们住在万方楼，那是太湖鼋头渚上一幢独立的小楼，打开房门就是湖，景色绝佳，丁玲在写给女儿蒋祖慧的信中这样形容它：“我们住了一个小别墅，楼上三间房，楼下三间房。楼下大的是客厅饭厅，游戏室。中等大小的是叔叔的书房。还有一间小的放着东西。楼上大的一间是妈妈的卧室兼书房，两间小的是叔叔的卧室和夏更起的地方。……房子的前边和右边都是湖。我睡在床上就可以看见湖。”但此楼地处风景区，游人较多，不免有些干扰。

《在严寒的日子里》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续篇，描写温泉屯土改之后，国民党军队反扑进攻，农民成立了护地队保卫土改果实，但由于势薄力微导致失败，很多人牺牲了。这个素材，是丁玲1946年在阜平县红土山村写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时听到的，她当时就想：以后一定要把这个英勇悲壮的故事写到小说里！她在1948年6月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写的前言中就说：

“写作过程中得到了一些沦陷后桑干河一带护地队斗争的材料，是很生动的材料。……我幻想再回到那里去，接着写小说的第二部，因此在写的当中，常常便想留些伏笔。”

1953年，丁玲辞去了身兼的一大堆职务，开始酝酿。1954年7月，安徽省文联副主席陈登科邀请她去黄山疗养，在那里，她开始了《在严寒的日子里》写作。那年夏天黄山几乎日日有雨，丁玲在哗哗雨声中，以每日两三千字的速度，写出了开头的五万字。

来到无锡，丁玲的打算是，一方面修改写好的部分，一方面继续写新的文字。那时，儿子祖林已经去苏联留学，女儿祖慧在北京舞蹈学校学习，丁玲离京时她正在住医院，所以对她不大放心，常给她写信。3月3日丁玲写信说：“今天下着毛毛细雨，我们搬到太湖来后，就一直是阴天，阴天惟一的好处就是游人少，我们生活得安静。……我已经开始写文章了，是修改旧的。慢慢收心，改改就精神集中了。”同一天，陈明也给祖慧写信说：“我们在这里，新鲜鱼虾有的是，不过口味做得不合意，我们也就将就了，因为吃的是疗养院的伙食，自己起火太麻烦。每天我们七点钟起床，八点早饭，九点到十二点工作，下午二点到四点又工作，四点钟以后，到外面散散步，六点钟吃晚饭。夜晚就看看书，听听音乐。我们开始工作都顺利。这里天气不大好，老是阴天，今天还下雨，淅淅沥沥的。我们房子里都还生着火的。”

3月9日，丁玲又给祖慧写信说：“我的工作开始还顺利，修改旧稿，又重抄，到现在已整理出二万字，还差得远，而且也还有困难的。但总之，我要克服它，我希望到夏天能搞出十五万字来。这里天气坏得很，一直下雨，星期天晴了一天，我们休息了，下午进城，晚上看电影《格林卡》。第二天又阴了，可是我们还理了发，游了惠山，就是出泥娃娃的地方。可是从前晚就又下开了雨。一下雨，我们就出不了门，无处散步，惟一好处就是安静，连湖里都没有打鱼的船了，更不会有什么游客……”

天气渐渐晴朗暖和，作息时间随之有所调整，5月10日陈明给祖慧写信说：“这些日子天气好极了，可能是这里最舒服的日子。我们五点多六点起床，七点早饭，饭后工作到十一时，你妈常常叫饿。中饭后午睡一小时，又看书工作。我们过得很理想。”

丁玲写长篇，陈明则改编《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电影剧本，这是文化部电影局派给他的任务。3月18日，陈明把修改好的剧本送回北京审查，他后来回忆说：我把电影剧本改编完了，自己觉得不太满意，就回了一趟北京，到电影局去送审，电影局审完了又送中宣部审。丁玲的作品，由陈明改编，他们也不好否定，最后审查的意见认为，剧本忠实于原著，改编得很好，但这是一部获得过斯大林文艺奖金的作品，在国际上也有一定影响，担心拍摄以后效果不好，影响了原作，所以没有拍摄。

回北京时，陈明还从无锡买了一盆昙花，送给喜爱养花的老舍。丁玲住多福巷，老舍住乃兹府，相距很近。陈明让家人把花送去，老舍回了一封信说：“谢谢您赏花，以后请您看花。”并拿出一幅汤定之的画回赠。

陈明连来带去不过两周时间，但彼此却像年轻人一样苦苦思念，很有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道。分离三日后，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写信，又过了三天，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写信。陈明信中说：“我们分别才三天，可是在我的感觉里，却好像有几个星期、几个月那样了。”丁玲信中说：“我算到今天可以收到你的信，没有想到上午就收到了。真使人高兴啊！”“你走了，日子没有趣味，我不怕寂寞，就是没有趣味。”

除了写作，丁玲还看了大量文学作品，有爱伦堡的《解冻》、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赵树理的《三里湾》等。她认为爱伦堡“太冷静了”，“人老了，应该更热情，因为更懂得爱人了”。她说法捷耶夫“很有感情，懂得高尚的情操，他是带着多么丰富的感情来写这些年轻人呵”，“从这本书看出法捷耶夫是一个非常好的人，非常可爱的人，非常善良、纯正”，可是与托尔斯泰、肖洛霍夫相比，“还差那末一点点儿劲”。

谈到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丁玲给自己订的标准很高，她说：“希望有一些诗才好，总要一看是有味道的”，即使“语言不好，不够生动都没有关系”，但是要“让它有意义些，不要太浅”，“我想得很多，可是实在难写。我不能把人的理想写得太高，高到不像一个农民。可是我又不能写低他们，否则凭什么去鼓舞人呢？”5月3日给祖慧的信里说：“妹妹！我最近小说写得也很困难，写了又改，写了又改。创作真是艰苦的工作呵！”1956年10月，这部小说的前8章刊载于《人民文学》，编者按说：“《在严寒的日子里》是一部小说，尚未定稿……”这是《在严寒的日子里》第一次发表，只有约5万字，由此看来，丁玲在无锡期间，主要是修改了黄山的那些初稿，新的文字增加并不多。她标准高了，顾虑多了，进度自然慢了。

陈明把生活安排得很丰富，写作读书之余，有时到湖里划划船，有时去书场听评书，有时去城里看场电影或是看场戏，偶尔还有熟人朋友来玩一下，上海的赵丹黄宗英夫妇、作家孔罗荪夫妇来游太湖，万方楼招待他们吃了中饭，北影的凌子风、海默来无锡修改电影剧本，也在万方楼住了几天，北京的陈企霞、河北很有才华的青年作家谷峪（在文学研究所时是丁玲喜欢的学员），也来看望。那四个月，是丁玲蒙难之前最后一段美好时光，她看书，写作，会朋友，游太湖，心情就像太湖之春的景色一样明媚舒朗。丁玲喜欢上无锡，甚至想买个房子，作久居之想，陈登科为此专门来找人联系，但终于未成。

6月中旬，丁玲返京，出席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会议主要议程是讨论第一个五年计划草案。丁玲原打算会议开完，再回到无锡继续写她的长篇，所以陈明仍旧留在无锡，去大渲口供销社采访渔民打鱼的生活。

可是不久，中国作协党组就召集扩大会议，揭露批判所谓“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丁玲自然无法返回无锡，从此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在严寒的日子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