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在稻穗与高楼之间
李 皓
济南历城区东北方,有山名曰华不注。花骨朵般的山影在心里晃动着,总想找个机会再去看看它。不久前的一天,终于如愿。
山还是那座山,只是当年光溜溜的石头缝里,如今已爬满了翠色,游人的笑声顺着山风溜下来,跌进脚下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谁能想到,几十年前,这里的风里飘的不是汽车尾气,而是新割稻子混着的河水灵气。
那时,从千佛山下的山师校园到小清河北岸的山师农场,十多里的路程全靠一双脚板丈量。夏初的清晨,一大早我们便三一簇五一伙地结伴穿城北去,目的地是山师农场的稻田。到达时,水田里早已蓄好的水,映着天光,亮得晃眼。农场职工们把捆好的秧苗码放在田埂边,绿得冒油。我们脱了鞋踩进去,冰凉的泥水瞬间漫过脚踝,带着泥土的腥甜。大家排成一字,倒退着插秧,手里的秧苗须分得匀,插得直,不然会被农场师傅们笑着数落。有同学脚底打滑摔了屁股墩,泥水溅满脸,引来一阵哄笑,笑声惊飞了田埂上的蜻蜓,也惊碎了水里的云影。一上午的工夫,一片水田便绿得整整齐齐了。直起腰时,后腰就像安了块铁板似的僵硬,可望着自己插的秧苗在风里轻轻晃动,心里又有了些甜丝丝的感觉。
秋天的农场则是另一番光景。我们扛着铺盖卷住农场,宿舍楼的空房间里,同样是上下铺的双层床。劳动组的同学天刚朦朦亮就去割稻,镰刀“唰唰”响,惊起的蚂蚱蹦到裤腿上;伙食组的同学在伙房里忙,烟囱里冒出的烟混着水汽,把清晨的雾都染成了淡青色。我被分配在保卫组,白天臂缠红袖标在稻田边晃,看阳光把稻穗晒得金灿灿,饱满得要炸开。到了夜里,军大衣裹在身上,巡逻的脚步踩在稻草上,“沙沙”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月光把稻垛照得像座座小山,有见过世面的同学就给我讲苏联克格勃,还讲鬼故事,他说某年某月某夜稻田里有个稻草人忽然活了过来,在田里走来走去蹦蹦跳跳的,还发出怪叫声。吓得我缩着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黢黢的稻田,连虫鸣声都觉得乖戾可怕,可回头看见场院边亮着的那盏灯,心里则又安定下来——那是伙房的灯,明天早饭的炊烟,就从那里升起。
最难忘的是那次包水饺。为改善同学们的伙食,周末伙食组的同学拌弄好了猪肉大头菜馅子,和好了面团,并分发给各个小组。我们借来菜刀、案板,各自寻地忙活起来。由于大头菜事先没有焯水,肉量又不多,食用油也经济,加盐和酱油一拌后,馅子里控出来不少汁水。初次学包水饺,我捏着面皮往里放馅,刚捏好边,底下就“噗”地冒出个洞,汁水顺着指缝流,急得手心冒汗。最后包出来的饺子,有的像歪嘴的月亮,有的像闭不紧的嘴巴。下锅时更热闹,水一沸,饺子多半散了架,锅里浮着面皮、碎馅和菜叶,成了一锅“糊涂汤”。我们好歹挑出大半盘勉强成型的,给借给我们案板的职工家送去,剩下的就只能半汤半馅地连吃带喝了。可即便这样,自己的劳动成果,吃起来竟也觉得香味浓郁。
大四初夏那次插秧,我们已是老手。秧苗插得又快又齐,还从容地赶回山师食堂吃了午饭。饭毕返回宿舍,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床板上,热乎乎的,刚要眯眼午休,只见一同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攥着一身夏季衣服,裤腰带上还挂着一串钥匙——是那个每次到农场劳动总爱下黄河游泳的同学的。还有十多天就要领毕业证了,他的名字,最终却没能写在毕业分配派遣书上。黄河的水不停东流,只是从那以后,大多数同学各自西东,再无缘小清河北岸、华不注山下的山师农场了。
后来农场变成了山师北院,文科的学弟学妹们在我们曾经劳动过的土地上求学。当年的稻田已被座座教学楼、办公楼、宿舍楼代替,琅琅书声里,莘莘学子们已无从闻见稻子的香味了。再后来,连北院也不见了,推土机轰隆隆碾过,把当年我们的脚印、笑声以及掉落的稻穗,全都埋进了深深的地基里。高楼像雨后的春笋般,一排排冒出来,遮住了华不注山的大半张脸。
站在华不注山半腰,同行的文友指着山下的小区问我道:“你说的稻田,是不是就在那片高楼底下?”我不置可否地回了句“也许吧!”说这话时,恰巧风从山上吹下来,掠过我们的身边后,又向山下那片高楼奔去。隐约之间,我觉得风里好像还夹杂着当年的味道——新插的秧苗,煮熟的水饺糊涂汤,还有黄河之水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凶险。
稻穗落进泥土里,会长出高楼。而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故事,则像是脚下这华不注山的块块石头,虽历经风吹雨打,却反倒愈来愈清晰……
作者简介:
李皓,笔名浩泉、泉歌,山东平度人。中共党员,大学本科学历,文学学士学位,新闻正高级职称,退休前供职于某地级新闻媒体,担任编辑部主任、执行主编。现社会兼职济南市诚信建设促进会副会长、济南市吴伯箫研究会副会长、济南市莱芜区散文学会副会长、山东省写作学会莱芜写作中心副主任,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写作学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理事。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