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外,黄沙漠漠,一望无际。沙粒极细,风起时,便如烟如雾,弥漫天际。行人至此,每每掩面疾走,而沙已钻入衣领、袖口,甚至牙缝。沙之来也,无声无息,去也,无影无踪,只留下薄薄一层,覆盖在旅人的行囊上,覆盖在关城的雉堞间。

关内有一小楼,砖木结构,已颇陈旧。楼分两层,下层住着一位老者,白发稀疏,皱纹间时常夹些沙粒。他自言曾为戍卒,后因腿伤退役,便居此楼,已三十余年。问他为何不归故乡,他只摇头,从破旧的茶壶里倒出浑浊的水来,水上浮着两片茶叶,已泡得发白。
"故乡?"他忽然笑了,"故乡的人,早当我是死人了。"

楼上住着一个青年,面色青白,手指纤细,据说是从南方来此写生的。他日日背着画具出关,面对那无垠的沙漠,却总不动笔。问他为何不画,他道:"太美了,画不出。"
老者听了,便嗤之以鼻:"美?那不过是沙罢了。"
青年不答,次日仍出关去。
一日黄昏,风沙大作。青年踉跄归来,面色惨白,画具尽失。老者煮了姜汤给他,他却不饮,只喃喃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楼台……宫殿……还有……人……"青年的眼睛亮得可怕,"在沙漠中央……"
老者面色骤变,半晌方道:"那是鬼市。"
"鬼市?"
"沙漠中的幻影,专骗你这种痴人。"老者啜了一口茶,"三十年前,我也见过。跟着去了,险些死在沙海里。幸而遇到商队……"
青年不听,次日天未明便悄悄出关。老者发觉时,已近午时。他站在楼前远眺,只见黄沙漫天,哪有人的踪影。
三日后,商队带来消息:在沙漠深处发现一具尸体,已半埋沙中。形容枯槁,却面带笑容,仿佛死前见到了极乐世界。
老者听了,默然良久。当夜风沙又起,他独坐楼中,听着沙粒击打窗棂的声音,如泣如诉。忽然想起青年曾说,这声音像江南的雨。
次日清晨,风停沙住。老者推开关门,只见台阶上积了厚厚一层沙。他拿起扫帚,慢慢地扫。沙从台阶上滑落,发出细微的声响。
扫到最后一阶时,他忽然停住了。弯腰拾起一样东西——是青年的素描本,不知何时被风沙带回。翻开内页,全是空白,只有最后一页上,歪歪扭扭画着一座小楼,与老者所居一模一样。
楼前还有两个小人,一个佝偻,一个挺拔,并肩而立。
老者合上本子,抬头望向沙漠。旭日初升,沙丘如金,美得惊心动魄。
他忽然明白了青年为何总说"画不出"。
沙粒从指间滑落,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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