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酷夏总需要避暑。如今的人们喜欢去高海拔的地方,以度假的方式消解几日高温的威逼。一旦回到城市的日常,便只能把自己关在室内,享受空调营造的春秋体感,家、办公室、地铁、商场,无一没有空调。有时候走在从地铁口到单位的路途中,朝露还未被蒸发,微风掠过,林荫道上流过丝丝缕缕的凉爽。那种时刻,会突然想起,我们已经许久不用“纳凉”这个词了。现在,我们习惯于说“避暑”。
杜甫诗曰:“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苏轼亦有“遥想纳凉清夜永,窗前微月照汪汪”的诗句。还有《红楼梦》里“人回进去,丫鬟们都在院内纳凉”。看看,纳凉需要大树、竹林、荷花,需要水、夜空、月亮,当然,有一个露天的院子最佳。我小时候见过在居民小区门口搭台的“纳凉晚会”,电视台总要转播。外婆家的场院里,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前挤挤挨挨地坐着观众,那是一个没有空调的时代,人们听着茅善玉的沪剧唱段,抑或滑稽戏演员与观众的贴脸捧逗,热情与凉风一并送来,那样的夏夜,便也不再是严酷的了。
兴许是年纪渐长的缘故,抑或是因为高温一次次突破历史的记忆,近些年的夏天,总会想起小时候去外婆家过暑假的经历。
七月与八月之间,我总要去外婆家住上十天半个月。从我家到外婆家有二十公里路程,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我背着装了暑假作业的书包,提着母亲准备的礼物,多半是一斤绿豆、两斤百合、一兜海棠果之类的吃食,午饭后出发,换两部公交车,接近晚餐的时刻,外婆家就到了。
外公外婆的家,是一栋有着无数房间的二层小楼,一层有一个巨大的厨房,以及两个巨大的客堂,东客堂吃饭,西客堂会客。二层分前楼和后楼,前楼住外公外婆,后楼住舅舅舅妈,当然还有几个空出的卧室,周末回家的小姨要住,寒暑假光临的外孙也要住。除了卧室,还有外公的账房和外婆的储物间,以及从天窗射入一束幽蓝光柱的天井,需要转两个弯才能走完的木楼梯。
最令我心仪的是后楼外的大平台,人在那里能看见天,能看见大街上的人来人往,还能看见红色巨龙公交车从夕阳深处驶来,驶过大街,售票员伸出捏着票夹的手,拍打着车辆外壳发出大声的嚷嚷“让一让,让一让,注意安全……”骑自行车的人们扭着龙头躲闪,勾肩搭背去电影院的人们放开了挽着的手,沿街摆放着的很多个折叠餐桌被主人轻轻往内拖了拖。公交车贴着餐桌开过,扬起蓬勃的尘土,餐桌上的凉拌茄子和咸菜炒肉丝并未就此被丢弃,车尾摆荡着远去时,人们的筷子重新伸进了桌上的菜碗。
那时候,我们的夜饭都在街边吃,这是“纳凉晚会”的重要组成部分。
外婆家的晚餐,在街边的大平台上。外婆在大平台上种了无数盆花草,我只叫得出胖嘟嘟的“宝石花”,还有开小红花的“十姊妹”。坐在花草边吃夜饭,总要提防蚊虫,在腿上和胳膊上涂完驱蚊剂,那是一定要洗手的,不然,能毒死蚊子的药水,自然也能毒死小孩。如果有好的电视节目,在平台上摆餐桌的时候,大舅就把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搬了上来。
我们的纳凉确实要比古人丰富一些,可以看北斗星,看上弦月,喝绿豆百合汤,一抬眼,能看见散步的人流沿街游织。哑子家的老婆很爱他,哑子抱着孩子,她喂哑子撕掉硬皮的芦粟。哑子不会说话,嘴却大,一口咬掉一截芦粟,咀嚼,吐出碎渣。就这样,一吞一吐中,哑子一家就在大街上上演了一出纳凉短剧。阿芳家的女儿伶牙俐齿,有人喊她红红,她说,我不叫红红,我叫玛丽。不知道她看了什么外国电影,就决定给自己起一个洋气的名字。可是,她连续宣布了很多天,大家依然把“玛丽”忘得一干二净,一见到她就喊:“红红,今天夜饭吃的啥小菜?”我们家平台隔壁,是外公大哥家的平台,十六岁的大表哥也到他爷爷家来过暑假了。他看着他爷爷小餐桌上的二两白酒和一只手枪腿,用来自市区的“上海话”说:“老落胃额嘛(很享受的嘛)!”
夜饭,自然是要在夕阳完全隐没前结束的,不然,没有亮光的进餐,会让你把鸡蛋汤喂进鼻子。收掉碗筷,撤去盘盏,外婆去洗碗了,大舅开始抬头看天,找北斗星,或者让我们猜测躲在云层里的月亮是上弦、下弦抑或满月。最后,自然是要讲他的鸡兔同笼:这是一道古老的智力题,有很多鸡和很多兔子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子里总共有35个头,94只脚,请问,笼子里各有多少只鸡和多少只兔子?
我的大舅小时候是个学霸,可惜,初中还没毕业就去了西双版纳当知青。他有过很多个理想,从国家总理,到科学家、工程师、数学老师……渐次降级,直到他从西双版纳回来,在我们纳凉的平台下面开了一家烟纸店,他没有成为科学家或数学老师,他成了一个“小老板”。小老板似乎从未忘记自己的理想,可实现的可能终归已经不大,便总爱在纳凉的时候考我们。他的任何一个外甥都经历过那样的时刻:这是一个古老的智力题,一篮鸡蛋,你以三个为一组分,会多出两个;你以五个为一组分,会多出三个……我从未给出过正确的答案,他便露出一脸满足的微笑:“有点难哦。当年,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出来……”
多年以后的一个盛夏,在我先生还是我男朋友的时候,我带他去见外公外婆和大舅。外公外婆的小楼依然原样,晚餐,我们在空调充足的客堂里吃饭。我想让已经六十岁的大舅高兴一下,便向大舅介绍我的男朋友:“他在××大学工作,教授,科研工作者……”这个从小就有科学家梦想的长辈一时愣住,仿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沉默许久,突然启口,一脸严肃:“我店里卖的烟,是全镇最正宗的,我从不卖假烟。”
我那还未成为他的外甥女婿的男朋友亦是不知如何应答,尽管客堂里的空调开得很凉,但他圆润的额头上还是冒出了一层细细的微汗。我赶紧说:“大舅舅,你给他做一个当年我们纳凉时做的智力题吧,鸡兔同笼,或者一篮鸡蛋,他未必能做出来。”
大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妙的笑意,他指着亲自炖的“东坡肉”说:“吃菜,吃菜。”
我们在空调营造的凉爽氛围中“避暑”,“纳凉”的生活早已远离了我们,“鸡兔同笼”在奥数班都进不了孩子们的入门考题。小时候的我,当然不懂得什么是“奥数”,我只知道,“鸡兔同笼”和看北斗星,看上弦月,喝绿豆百合汤,听黑白电视机里茅善玉的沪剧唱段一样,是“纳凉晚会”中的一个重要节目,如此而已。
来源: 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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