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之石
柳 笛
约翰·罗斯金第一次来到威尼斯是在1835年,那年他十六岁,距离我第一次来威尼斯,整整过去了170多年。近两个世纪的光阴,这座水上之都一直在缓慢地衰老,在衰老的苦涩中努力绽放着迷幻的笑靥。当这座城市想要给它的容颜涂脂抹粉,力求保持当年风采的时候,罗斯金挥洒的笔墨,就成了这座城市的摹本。
作为一个真实记录威尼斯盛与衰的人,罗斯金一生十一次前往威尼斯长途旅行。1878年是他最后一次去威尼斯,是他对这个迷恋一生的城市的最后告别。那个时候,他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这也导致他最后十年的异常状态。尽管那时的他执着于科尼斯顿湖的自然狂野,但威尼斯大运河的精湛灵巧,依然像四十多年前一样让他向往,让他陶醉。大运河沿岸的教堂、宫殿,就像他爱而不得的情人,是他终身迷恋的去处,是他绵延不绝的情感故乡。他不是威尼斯的匆匆过客,享受了水城无以伦比的美丽浮华后,扬长而去。他是以一种相思成疾的苦恋,一种魂牵梦萦的挚爱,融入了这举世无双的水城,以一个情人的痴迷,一个科学家的严谨,一个建筑家的责任,一个哲学家的冷峻,解读、记录、思考、挖掘这座城市的文化情感、骨骼灵魂。
罗斯金第一次造访威尼斯时,就为这里的奇妙所打动,兴奋和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离开伦敦的雾霭茫茫,这里的世界明净清亮。这是父母第一次领罗斯金游览威尼斯,尽管时间极其短暂,但惊艳却扎在他涌动的血脉中。六年后的1841年,当他与父母再度来到这里时,22岁的罗斯金已是名声鹊起的画家与作家,疾病中断了他在牛津大学的求学之旅,他需要在美丽温润的环境里休养。这如画的水都犹如他多年来心中的一场梦,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愉悦舒畅。他在日记中写到:“感谢上帝我来到了这里,这个城市如天堂一般,这里的月亮能让半个地球的画家为其痴狂,它纯净的光芒照射在窗前灰色的水面上。现在我非常快乐,可能是五年来最快乐的时光,也可能比我余生的所有时间都要快乐。当我行走在道路上时,我感到自己重获新生并充满青春的活力。”
尽管他已是一个才华初露的画家,但依然深感遗憾,觉得自己无法用画笔捕捉这座城市最本质的美。他坚定地认为,除了威廉·特纳以外,没有人能够描绘出这座城市的美丽。那时候特纳的画在英国并不被看好,更遑论在欧洲市场。而年轻的罗斯金却独具慧眼,给予了特纳最高的认可。他一定是深刻理解了特纳画中那种跃动的情绪和灵魂,那种不安宁的运动以及迸发出的震撼力,那种大自然的浪漫、壮丽和崇高。基于这些也就不难理解,两年后罗斯金开始写作的《现代画家》第一卷,他在书中竭尽全力推崇特纳,为特纳的油画寻找艺术、历史、文化、地理的依据。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罗斯金这样金鼓喧阗的鼓噪力挺,特纳的成名也许会晚上许多年。
在第二次离开威尼斯后的四年,罗斯金又一次来到这座城市。虽说他依旧为这里的美丽着迷陶醉,但同时也增添了一种悲惋的保留。他觉察到了威尼斯仿佛是朵凋谢的花,是个美丽的梦,随着天光乍破的拂晓到来而渐渐消散。此时的威尼斯街道,大而新的铁柱子上装上了丑陋的煤气灯,大运河两边的宫殿也都残破不堪,好像突然入秋的叶子一般。著名的土耳其商馆,已经完全成为一片废墟,无论它曾经是多么庄严神圣,现在却被用作最低贱的用途。这是多么令人悲哀的不堪。一些院落残迹斑斑,大理石拱门残余的破碎砖墙,院子中破损的圆柱,石雕的残件,荒芜的花园,谁人看了都揪心。
罗斯金在信中忧伤的告诉父亲:“他们正在抹去圣马可广场辉煌的印记,抹去广场上大理石丰富的色调,这是圣马可历经十个世纪积淀下来的高贵本质,这里在公元六世纪的时候就被装潢的金碧辉煌,但现在却被简单化成了氧化镁的颜色。”
这个时期,正是奥地利帝国统治时期。自1797年,这座至高无上的城市,不得不屈辱的低下高贵的头颅,先是臣服于法国,接着划割给奥地利,没几年又再次收归法国,1815年后重新被奥地利统治。可谓命运多舛。而任何外来的统治,都一定带有文化的移植,外来统治者的文化也一定有着强烈的排他性。奥地利人带着他们的理念,开始致力于威尼斯的现代化,而把十个世纪形成的城市文脉气质,置之脑后。1846年,第一条铁路启用,同时,又在评估将铁路铺设到城市中心,并计划建造更多的浴场、酒店、剧院和咖啡吧,扩建斯拉沃尼亚人河岸,沿着大运河建造林荫大道,将铁路延伸到圣乔治马焦雷岛,以及建造一座横跨圣马可流域、从圣乔治马焦雷岛到小广场的桥梁……值得庆幸的是,这些计划最终都已付诸东流。试想一下,如果这些计划得以实施,威尼斯还是威尼斯吗?
老威尼斯的没落似乎无可挽回,这些没落像一根钢针刺在罗斯金的心上。正是这次的威尼斯之行,罗斯金决心靠艺术的手段来抗衡没落。他加快脚步,日以继夜,投身于对这座人类艺术宫殿的挽留和拯救。可无论是拯救还是挽留,对于一个区区的艺术家来说,都面临着更多的无奈和狼狈。一天,他的贡多拉停在黄金屋前,他拿着画板,试图把那栋建筑画下来,而工人们却在破坏它,水泥工匠正把木板拉起,钉在老旧的墙上,破坏了整个建筑轮廓。这样一栋丰富多彩的建筑,那色彩几乎无法捕捉,而眼看着这样美轮美奂的建筑在被损毁,罗斯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他担心奥地利人或威尼斯人可能会毁掉这座独特的城市,但他没有放弃对威尼斯过去的责任,他更加急如星火的投入工作,更加细心地画下教堂和宫殿的测量细节。他决定不了这些教堂和宫殿未来的命运,但他相信自己在纸上拯救威尼斯宝藏的举动绝对正确。
1849年11月,罗斯金与婚后的妻子艾菲·格蕾第一次来到威尼斯,而此前,罗斯金已经来过威尼斯四次。他们入住在达涅利酒店一楼的几间房间,这些房间面对着斯拉沃尼亚人河岸和拉瑟街,其中一间双人卧室和一间很大的客厅,视野极佳,可以穿过圣马克广场看到钟楼的化妆室。艾菲在到达威尼斯的第一天就非常开心,她激动地说:“威尼斯是我这辈子见到过最美的地方。”
两人第一次在威尼斯度过的冬季中,罗斯金并没有把时间花在年轻妻子的身上,他要想完成测绘威尼斯所有拜占庭与哥特建筑的宏伟计划的话,夜以继日是他唯一的选择。拉斯金背着他的画板、笔记本和照相银板,穿梭在威尼斯的街头巷尾,描绘着不同的教堂,测量着每一个宫殿及其他有趣的东西。广场上无论是人迹寥寥,还是拥挤不堪,他都视而不见。他要么在画板上凝神静气,要么把头埋在黑布下用银板照相,要么在落满灰尘和蜘蛛网的建筑物上爬来爬去,就好像是骑着扫把飞来飞去的女巫,没有任何事情能打扰到他。所有威尼斯人都认为他行为古怪,他们搞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个疯子还是个天才。
严谨的罗斯金需要严谨的结论,而不是似是而非的装点。他通过素描和照片研究威尼斯建筑风格的内蕴,通过这些资料研究这座城市的历史,结合每座建筑的历史背景,又继续深挖威尼斯的各类档案,以求去伪存真。
罗斯金在查阅总督府的历史档案时,大失所望。这里不仅找不到不同施工阶段的证据,就连总督府设计者的名字都没有记录。而这些证据得以补充,都来自于罗斯金此后的艰苦考证。即便是所谓的威尼斯专家,对威尼斯的历史也是知之甚少,而现存的历史资料的记载,也极不可靠。罗斯金一砖一瓦地检查每一座宫殿,探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去寻找构成它建筑风格的所有线索。这个来自英国的画家、作家,在做着威尼斯政府和威尼斯人都不曾做过的事。有一天,他找到了被认为是唯一精通总督府历史的人,咨询总督府的窗户上是否有过花式窗格。他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但威尼斯人在许多事上的粗枝大叶让他不肯相信,他从图书馆借来了梯子,爬到了总督府高高的窗户上,一扇扇推开了所有的窗子,找到了老式花饰窗户轴的底座,底座上的螺栓孔,确定了花饰窗格的曾经存在。
当罗斯金没乘坐他的贡多拉这间“流动书房”外出的时候,他就会在岸上的书房工作。艾菲总能说服工作到精疲力尽的丈夫,偶尔到广场上散步放松一下。两人会坐在圣马可广场上的弗洛里安咖啡馆,在凉廊旁的煤气灯照耀下,与一众淑女绅士坐在那里喝咖啡。罗斯金偶尔还会陪艾菲去参加舞会,或去剧院,在剧院里,罗斯金会变得非常活跃,品头论足,妙语连珠,其他观众的长筒望远镜都会转向他们的包间,而他就会大喊好无聊啊,便睡起了觉。
在罗斯金只忙着在水都做艺术记录之际,年轻的艾菲便投入威尼斯缤纷的日常生活中,参加舞会,看戏剧表演,任由上流社会的年轻男子大献殷勤。一天,一名年轻的男子当着罗斯金的面,毫不掩饰的恭维艾菲是他见过最漂亮的英国女人时,罗斯金则冷冷的表示:只要他妻子足够漂亮也就没问题。艾菲内心很失望,她没有见过像这样不会吃醋的男人。艾菲后来承认,和这位在维多利亚时代严正风气下长大的、大她9岁的丈夫在一起,一点儿都不像她对外表露出来的那样快乐。
德国作家托马斯·曼说过:孤寂能产生独创精神,酝酿出敢作敢为、令人震惊的美丽的诗作。但孤寂也会促成相反的东西,会养成人们不近人情、荒唐怪癖的极端性格,也会使人萌生非法之念。我想,罗斯金这种对于威尼斯情不自禁的执迷,除了对老威尼斯真面目的惋惜和挽留,他孤寂的灵魂和对世界爱恨交加的情感,也一定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约翰·罗斯金——这位威尼斯历史应该永远铭记的人,是他以色彩和笔墨跟时间赛跑,捕捉威尼斯之石在世间泯灭时的情态、光影、色调,一心拯救陷于颓圮败瓦的威尼斯建筑,把威尼斯这颗“迅速融化在茶里的糖果”固化,把一个城市的盛衰保留下来,给世界真实呈现出这个城市的奇妙与美丽。
几年来,罗斯金在威尼斯先后待了15个月,用心灵和笔墨在这里透彻观察,精准描绘,记录了威尼斯几乎每一座拜占庭与哥特建筑的细节,做了1100多页10多本的笔记记录,画了约3000张细部图稿,以及拍摄了数以千计的照片。这些文字、素描、绘画、照片、数据,经过他严谨的删减过滤,化为真实记录威尼斯盛衰的三册巨作,并以《威尼斯之石》的书名于1853年出版。此书一经出版,随后享誉世界,被公认为是威尼斯建筑、历史、文化的权威之作,是诠释拜占庭、哥特建筑的圣经。显然,这块石头的价值远比钻石永恒。尽管这部作品是罗斯金唱给威尼斯的挽歌,欣赏与批判齐驱并驾,但也还鸾凤和鸣,相得益彰。去威尼斯如果有一本书要读,那一定是《威尼斯之石》。这部作品,使后来人在恢复坍塌的建筑、保持威尼斯永恒的美丽时,有了最详尽、最系统、最准确的蓝本,使被工业化惨不忍睹戕害的城市得以修复,使童话般的迷人水都再次呈现青春。
自维多利亚时代起,约翰·罗斯金宏亮的名字就持续闪耀于思想界。作为19世纪伟大而有影响力的艺术和建筑评论家、社会改革家,罗斯金的写作涵盖了令人眼花缭乱的门类,在60年的文字生涯中,他发表了250多种著作,涉及绘画、建筑、地质学、政治经济学、社会改革、遗产保护、宗教、戏剧、文学、音乐、神话史、历史等诸多领域。他是19世纪的通才,英国百科全书式作家、艺术评论家,维多利亚时代艺术趣味的代言人,被誉为“美的使者”、“维多利亚时代的圣人”。在他名声鼎盛时期,所有受过教育的英国人,都知道罗斯金是谁。即便在今天,不读拉斯金可能就无法完整了解十九世纪的文化轨迹。
约翰·罗斯金无疑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也是令人尊崇和仰慕的艺术大师,无论是对于英国,还是对于威尼斯。我想把他题为《痕迹》的短诗,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来激励自己的生命旅程——
把每一个黎明看做你生命的开始
把每一个黄昏看做你生命的小结
让每一个这样短短的生命
都能为自己留下一点儿可爱的事业的脚印
和你心灵得到实质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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