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茫茫戈壁滩上行驶了许久,久到人几乎要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天地间便只剩下这无垠的灰黄与灼人的日头。正当倦意袭来时,前方忽然涌现出一抹动人的绿意,那绿先是疏疏朗朗的几笔,随即晕染开来,连成一片浓荫。车子驶近,便听见了水声,是坎儿井那清冽的雪水,在土渠里欢快地奔流,像一条银色的带子,系住了这片绿洲的生命。
小院是土黄色的,与大地同色,墙头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绿得泼辣。推开那扇虚掩的、有些斑驳的木门,一股丰沛的、混杂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将我整个人温柔地包裹。那香气,不是一缕一缕的,而是一团一团的,是沉甸甸的、饱含着阳光与糖分的实体。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竟有些不敢唐突地往里走了。
院当中,便是一架葡萄,虬结的枝干诉说着岁月的力量,而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叶子,则撑开一院沁人的阴凉。葡萄是太多了,一串串垂下来,像是谁把积蓄了一整年的碧玉和紫水晶都毫不吝惜地缀满了这里。那无核的白葡萄,晶莹如冰;马奶子葡萄,绿中透黄,丰腴得惹人怜爱;还有那紫得发黑的,皮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仿佛凝住了大漠的夜寒。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葡萄上,便溅起些亮晶晶的光点,空气里那股子甜,浓得似乎也有了黏性,让人的脚步都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葡萄架下,并不单调。墙角倚着几株石榴树,那才真是惹眼。花开得正烈,不是那种羞怯的绯红,而是一种烧灼着的、近乎咆哮的赤红,一簇簇,一团团,像要把这绿油油的叶子都点燃了似的。可以想见,秋日里,那沉甸甸的、咧开了嘴的大石榴,该是怎样一番动人的景象。
院子的女主人,一位脸庞红润的维吾尔族大妈,正坐在树下的花毡上,面前摆着几个大盆,里面是刚摘下的杏子,黄澄澄的,像落了一地的太阳。她并不抬头,只微笑着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招呼我们:“吃嘛,吃嘛,树上刚下来的,甜得很!”那笑容,坦然而又温暖,与这院中的瓜果一般,带着阳光直来直去的味道。我拈起一颗杏,指尖能感到那果皮上细腻的绒毛,轻轻一掰,果肉便分离,送入口中,一股极鲜甜的汁液立刻涌上舌尖,竟有些像蜜,却又比蜜多了一份清爽的酸,恰到好处地解了那甜带来的腻。
我的目光,又被屋檐下另一番景致吸引了去。那里挂着一串串、一排排的物事,是菜墩子上切开的甜瓜,用绳子穿起来,在日光与风里慢慢收干身子。它们失了水份,皱起了皮肤,却将全部的精华与甘甜紧紧锁在了体内,预备着在漫长的冬季,给主人一个夏天的念想。这朴素的智慧里,藏着的是对时光最深的懂得与敬重。
我拣了葡萄架下的一只小凳坐下,背靠着那粗糙而坚实的土墙。这一刻,外头那个广袤的、以苍凉为底色的世界,仿佛已然退得很远很远。风声、蝉声、渠水的潺潺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牛羊的鸣叫,交织在一起,非但不觉得吵闹,反而让这院中的静谧显得愈发深厚、妥帖了。
我忽然无端地想起古时那些行走丝路的旅人与使臣,他们牵着骆驼,从敦煌的阳关或玉门关出来,踏入这“死亡之海”之前,想必也曾歇脚在这样一个小院里吧。眼前的这一架葡萄、几树石榴、满院的瓜香,对于他们而言,恐怕不只是甘霖,更是一种神迹,一种足以抚慰所有风尘与恐惧的人间烟火。这小小的院落,它所给予的,不正是千百年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所执着守护的、那份对生活最本真的热爱与期盼么?
离去时,大妈执意塞给我们一大袋葡萄和甜瓜。车子再次驶入戈壁的怀抱,回望那一片渐行渐远的绿洲,它已缩成一个温润的绿点。然而,我的唇齿间,还萦绕着那清甜的汁液;我的衣衫上,也仿佛浸透了那小院里阳光与瓜果的芬芳。这芬芳,是新疆的魂魄,足以让我在往后许多个平淡的日子里,一再回味,并因此而感到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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