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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疆秋色行的行程规划里,我一心盘算着如何在最佳时间节点,追逐到一年中最美的喀纳斯禾木秋色,其他都可以将就。直到最后选择线路时,克拉玛依乌尔禾区的那片胡杨林,才像一枚被风沙打磨的金片,飘进了我的行程里。
其实,对胡杨的执念,我已藏了好些年。曾经和友人相约专门去内蒙古额济纳看胡杨,行囊都收拾妥当了,却因老母病情变化临时取消了计划。退团时看着他们发出的额济纳秋景图,那铺天盖地的金黄,成了心中挥之不去的念想。看胡杨就得到额济纳,“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这句被反复提及的话,在我这个江南旅人心里,变成了遥远西北的传奇符号,带着神秘与悲壮的引力。没想到,这次北疆之行,竟能在乌尔禾的晨光里,与另一片截然不同于额济纳的胡杨林,撞了个满怀。
住在乌尔禾市区,早饭后驱车到胡杨林景区很近,我们是第一拨到达景区的游客。这个国家3A级景区地处准噶尔盆地西北边缘,总面积达30万亩,与观赏雅丹地貌的乌尔禾魔鬼城隔路相望,堪称世界上离城市最近的胡杨林。景区经典的游览路线,沿着地势缓缓延伸,串联起“胡杨魂”“生命之源”“驼铃记忆”等核心景观,既适合漫步细赏,也能乘景区电瓶车快速浏览全貌。我们偏不走寻常路,信马由缰,率性地与一片片形态各异的胡杨林缠绵。
远处的魔鬼城雅丹石群还浸润在薄雾里,景区内的几棵胡杨已被斜刺里的晨光描上金边,树干纹路变得异常柔美。两只长着厚厚驼毛、驼峰高高耸起的载客骆驼,在草色里成了一道剪影,旁边的牧民正细心地为它们打理身体、喂着草料。
骆驼以前是商队的脚力,现在成了游客的拍照搭档。乌尔禾自古是丝绸之路必经之地,当年商队从敦煌出发,经哈密、乌鲁木齐往阿勒泰去,会在此歇脚,胡杨树下的驼铃声,曾是戈壁上最热闹的声音。
长在骆驼边的一棵枝干干练的胡杨恰好映入眼帘:树干仅有碗口粗,枝丫却肆意舒展,叶子是鲜亮的金黄,逆光看去,每片叶子都像一小团燃烧的火焰。叶片纹路清晰可见,连叶尖的露珠都看得真切,那是清晨雾气凝结而成,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泽。这大概是景区内最年轻的一批胡杨树了。
乌尔禾胡杨与额济纳胡杨有很大的不同之处:额济纳胡杨长在沙漠边缘,土壤贫瘠、水源稀少,每一棵都苍劲扭曲,透着与沙漠抗争的悲壮,像饱经沧桑的老者;而乌尔禾胡杨扎根雅丹与戈壁之间,旁有白杨河支流滋养,水分相对充足,土壤含砾石,长得更舒展有活力,像一群正值青壮年的汉子,韧劲里藏着不服输的劲儿。
不远处一棵倾斜的胡杨印证了这一点:树干歪得厉害,树皮皲裂如老人手掌,裂纹里嵌着细沙,可枝头的叶子却比旁边的大树更金黄更鲜艳。据说这棵树是几年前被大风刮歪的,当时树干裂了大口子,大家都以为它活不成了,没想到第二年春天,裂口旁就冒出新芽,如今枝繁叶茂,像在炫耀自己的生命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胡杨特有的清香,那是带着木质纹理的干燥气息,混着泥土与露水的湿润。没有绿荫的娟秀,也没有花香的浓烈,却清清爽爽地钻进鼻腔,让人浑身松快。后来我才知道,这香气来自胡杨树脂中的一种特殊的挥发油,既能驱虫,又能让树木在干燥气候里保持活力。
往胡杨林深处走,树木愈发密集,越来越像一片望不到边的金色林海。这里的胡杨多是几十、上百年的树龄,却少见额济纳那种几百年的“老寿星”,树干也相对纤细,没有太多苍虬结节,可每一棵都长得挺拔有精神,像经过修剪的士兵,三五成群站在戈壁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曾遭遇大规模的风沙侵袭,不少老树被吹倒,如今看到的多是后来自然萌发或人工补种的,所以少了印象中的“老态龙钟”,多了意料之外的“朝气蓬勃”。
走着走着,一棵树干中空的胡杨吸引了我的目光。它的树干空了一半,树洞大得能容下一个小孩,树皮布满深深的裂纹,像刻满了岁月密码。这棵树有三百多年树龄,是林里少有的“老寿星”,也是当年商队歇脚的“标记树”。我伸手摸了摸树干,粗糙的触感里竟有一丝温热,那是晨光晒在树皮上的温度。
树洞里积着干枯的落叶和细碎的泥土,几只大蚂蚁在里面爬来爬去,像在打理家园;洞口边缘长着几株绿油油的骆驼刺,与金黄的胡杨叶形成鲜明对比。
抬头望去,老树枝头的叶子虽不如旁边年轻树木那般鲜亮,却透着沉稳的金黄,不那么耀眼却自有庄重与威仪。阳光穿过叶片,在沙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一吹,光影摇曳如流动的水墨画。
凑近树洞上方,能看到一道道模糊的刻痕,似骆驼的蹄印,又像赶路者留下的暗号。树枝上挂满了红色飘带,那是一批又一批游人的祈愿结。两个团友仰望着古树,向后助跑一小段,然后离地纵身一跃,兴奋得像个孩子。
我的耳边仿佛传来百年前的商队驼铃声,从远处的戈壁自远而近,止于这棵老胡杨树下。商人们卸下丝绸、茶叶,坐在树荫里喝水;牧民赶着羊群经过,笑着打招呼。而老胡杨静静地站立着,看商队来来去去,看草原绿了又黄,看风沙一次次掠过又退去,把所有故事都藏进了树干的裂纹里。
正看得入神,不远处传来一阵欢笑声,原来有团友找到了一棵“卧倒”的胡杨。那棵胡杨的树干贴在地上,像俯卧的巨龙,枝丫却倔强地向上生长,叶子比旁边的树木更茂密金黄。大家议论着,这树兴许是许多年前被雷劈倒的,烧焦的树干依然不死,侧面又冒出新枝芽,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我蹲下来,看着那些向上的枝丫,想起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以前只觉得这句诗写尽了大漠的苍凉,此刻却读出了绝境中的希望,那是跌倒后依然向上生长的顽强不屈。
胡杨的根能扎到地下几十米深,只要根还在,就不会轻易放弃。哪怕树干倒了、烧了,根系能吸收水分,就会重新发芽。这种韧性,在西北戈壁上比什么都珍贵。“卧倒”的胡杨,比笔直挺立的更让人敬畏,它经历灾难的暴击后反而逆势而长,用金黄的叶子告诉所有人,生命从不止顺境一种模样。
此时阳光已变得更温暖,透过树叶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笑自己刚才进来时还怕胡杨深处风大着凉。胡杨林里的游人一波波多了起来:穿鲜艳长裙的姑娘在树下摆姿势,裙摆与黄叶相映成趣;带孩子的父母指着叶子讲胡杨故事;摄影爱好者扛着三脚架慢慢走,寻找最佳角度。他们大多坐着景区电瓶车进来,遇停靠点便走下来拍摄。
一位导游拿着小喇叭介绍:“大家看看胡杨的叶子是不是有两种形状?上面像柳叶细长,下面像杨叶宽大。这是它适应戈壁气候的进化本领,柳叶形叶减少水分蒸发,杨叶形叶吸收更多阳光和水分,胡杨是不是很聪明?”游客们纷纷点头,伸手轻摸叶子,眼里满是惊奇。
在“生命之源”停靠点,有一汪由白杨河支流渗透形成的小水潭。水潭边的胡杨长得格外茂盛,水鸟在潭边啄水,倒影与金黄的胡杨、湛蓝的天空构成一幅灵动的画面。
一位当地老人坐在潭边石头上,像看一群自己的孩子般,凝视着眼前的胡杨林。乌尔禾胡杨不仅是风景,更是当地人的“守护神”。以前风沙季节,胡杨林像天然的绿色屏障,挡住风沙保护庄稼房屋;如今村里盖了高楼、修了公路,大家对胡杨的感情从没变过,每年秋天都会来看看这些“老朋友”。
说话间,一阵驼铃声传来,入口处的骆驼被牵了过来,几位游客骑在驼背上沿木栈道慢行。驼铃声“叮铃、叮铃”,与树叶“沙沙”声、游客欢笑声混在一起,像一首轻快的歌。我站在胡杨下,看着眼前的热闹,心里潮热起来。以前总觉得胡杨只存在于传说和诗歌里,此刻却觉得它离自己很近。它并非遥不可及的传奇,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是与当地人生活紧密相连的伙伴,既是游客眼里的诗和远方,更是戈壁上最坚韧的守护者。
作为从未零距离接触过胡杨的江南人,我也曾以为胡杨的美是苍凉孤独的,可乌尔禾的胡杨让我刮目相看。它在秋风中不是带来绝望,反而让我感受到生命的蓬勃;它传递的悲壮,反而让我觉得温暖。这片生长在雅丹与戈壁之间的胡杨,用金黄的叶子、坚韧的枝干,告诉我们:生命原来可以如此坚韧,如此美好。
走出景区大门时,几峰骆驼卧在胡杨树下,阳光洒在它们身上像镀了层金。团友们看了一个半小时的胡杨,依然余兴未了。她们一个个轮流在一片枝叶茂密浓郁的胡杨树下,席地而坐,双目微合,作沉思状,不知在祈祷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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