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来大理,依旧带着一大家子——老爹老妈、媳妇和丫头。高铁刚过楚雄,车窗外的景就换了模样,不再是平畴千里的田,漫山都是叠着翠的茶,风裹着云从山尖滚下来,贴在车窗上,像刚拧干的湿棉絮。
大理这地方,透着股子不慌不忙的怪。明明坐落在云贵高原的褶皱里,洱海像块蓝宝石嵌在城边,却没有想象中的偏远闭塞。古城的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三角梅从白族民居的飞檐上垂下来,红得能烧起来,四五月的时候,家家院子里的缅桂开了,风一吹,整条巷弄都飘着清幽幽的香。我们住的白族老院子,是典型的三坊一照壁的格局,门楣上雕着缠枝莲的纹样,八月初的石榴挂在枝头,红裂了嘴,籽儿颗颗像玛瑙一样,碰着路过的丫头的头顶。
老爹每天早上都要去洋人街的老茶铺坐着,跟摆摊的老倌们搭话,回来总说:“这地方邪门,太阳晒着暖烘烘的,一进树荫就又凉丝丝的,穿件单衣刚合适。”媳妇牵着丫头在三月街转,买了一堆扎染的布和乳扇,说这里的日子像按了慢放键,连卖花的阿婆都不急着收钱,先笑着递颗糖给丫头。
住得久了,心里头就积下些疑问,像洱海里的小石子,看着不起眼,揣在兜里却总硌着念想。
大理的日子为啥过得这么缓?
头一年来就犯迷糊,九月里的天,北京正是人挤人的旅游旺季,这里却能寻着清净。丫头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跑累了就趴在竹椅上睡,媳妇搬张小板凳坐在旁边,晒着太阳织毛衣,说这日子过得像老电影里的慢镜头。
后来跟茶铺的杨老爹聊,才知这缓不是凭空来的。大理海拔一千九百多米,不算高却也敞亮,苍山像道绿屏风横在西侧,把西边的冷空气都拦在了外头,洱海又像块大镜子,白天吸着热,晚上慢慢吐出来,温温的,像盖了床晒过太阳的薄被。白族人过日子讲究“闲”,老辈人说“饭要慢慢吃,路要慢慢走”,连古城里的狗都趴在门口打盹,见了人也只是抬抬眼皮。
杨老爹指着街对面的白族院子:“你看那门,都留着宽宽的门槛,不是为了挡人,是让人进门时慢一步,别急着赶路。”他说早年没有外卖的时候,街坊邻里谁家做了饵块,都会给隔壁送一碗,坐在门槛上慢慢吃,能聊到太阳偏西。
我们去崇圣寺那天,云在塔尖上飘得慢悠悠,丫头拽着我的手要爬石阶,爬两步就停下来看石阶上的青苔,说“青苔长得好慢呀”。可一进大殿,香火的味道混着檀香,连风都像停住了似的,殿里的菩萨像凝视着前方,眉眼间总带着股温和。寺里的师傅穿着灰色的僧袍,说这料子软,走在石板路上没声响,正好配这慢日子。
媳妇查了手机,说这里的全年平均气温不到二十度,夏天凉快不燥热,冬天虽有凉意却也不是那么严寒,连下雨都下得斯文,淅淅沥沥能下一整天。有回我们去喜洲古镇,坐在老宅子的天井里,看雨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丫头用手接着,说“雨滴像在睡觉”。
这缓,不是城里那种闲着没事的懒,也不是乡下那种无所事事的空,是带着点草木香的从容,吸进肺里,像吃了口刚烤好的乳扇粑粑,从舌尖一直暖到心窝子。
各民族咋就处得这么亲?
住的院子在古城南门附近,斜对门是家白族饵丝铺,老板姓段,戴顶蓝布帽,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磨米浆。隔壁是家卖牦牛肉干的,老板娘是藏族,却能说一口流利的白族话,跟买东西的彝族阿爹讨价还价,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老爹爱凑热闹,早上蹲在饵丝铺门口看段老板煮饵丝,说那饵丝在他手里像面条,却比面条软,“哗啦”一声倒进碗里,撒上葱花和肉酱,香味飘到他鼻子里,他也不挪地儿。中午就去隔壁买牛肉干,老板娘总多给一小袋奶渣,说“老爷子尝尝,甜的”。
丫头在巷子里认识了个穿彝族服饰的小姑娘,梳着满头的小辫,辫梢系着银铃。俩丫头拿着块粑粑,你一口我一口,蹲在墙角看蜜蜂采蜜。彝族小姑娘的阿妈来寻她,手里提着刚烤好的乳扇,给我们家丫头塞了一大片,说“香的,娃爱吃”。
有回去才村码头的夜市,更觉出这亲近的妙。卖酸辣鱼的是白族,摊位前摆着藏族的酥油茶;卖鲜花饼的汉族大姐,旁边是卖傣族舂鸡脚的小伙子;我们一家五口,坐着吃纳西族的粑粑,邻桌的傈僳族大哥端着米酒过来,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大理好,人都亲。”
媳妇说,这街上的招牌也有意思,“白族风味”隔壁是“藏族特产”,“彝族服饰”斜对面是“汉族茶馆”。老爹说,他小时候在上海,见着不同民族的人还会好奇地看,这儿倒像一锅煮得烂烂的粥,米、豆子、花生,各有各的味,混在一起却更暖。
有天早上,见着段老板给隔壁的藏族阿妈送刚煮好的饵丝,阿妈回赠他一小袋自家晒的奶片。两人站在巷口比划着说话,一个说白族话,一个夹着汉语,竟也聊得那么热乎。阳光软软地照在他们身上,像给这和睦的画面盖了层绒布。
这高原小城咋就成了文化活化石?
去大理州博物馆那天,丫头指着一张古地图问:“大理咋有这么多线?”地图上,茶马古道的线路像蜘蛛网,大理正好处在中心,一头连着西藏,一头扎进云南腹地,往南还能通到东南亚。
馆里的讲解员是个扎着马尾的姑娘,说早在南诏国的时候,大理就不是普通的小城。这里是洱海盆地的中心,翻过点苍山就是漾濞江,再往西走,能到缅甸,往北去是丽江、香格里拉。古代的马帮到了这儿,总得歇脚,修修马掌、补补行囊,久而久之,就成了个热闹的集散地。
我们去沙溪古镇的时候,还能看见当年的马帮驿站、古戏台旧址。老爹摸着戏台的木柱子,说这木头里都藏着故事。古镇里卖老物件的老倌说,以前这儿的马帮,有藏族的、白族的、汉族的,说的话不一样,却都认一个理:互帮互助。
媳妇注意到大理的吃食也杂,有白族的酸辣鱼,有藏族的酥油茶,有彝族的坨坨肉,还有纳西族的粑粑。她说这就像文化的缩影,各种习俗都在这儿碰头,慢慢揉出了独一份的风情。
现在的大理,机场通了全国好多城市,高速路像丝带绕着苍山。我们去双廊送朋友,看着车子沿着洱海走,远处的白族民居像撒在海边的珍珠,突然明白,这地方从来就不是落后的。古代靠马帮,现在靠公路、飞机,它还是那个连接不同文化的节点,只是换了种活法。
丫头买了本绘本,讲的是马帮的故事。她指着书上的大理,说:“原来这里一直都很热闹呀。”
三回大理,像翻一本厚厚的画册,每回都能看见新的画页。老爹的茶缸子换了个粗陶的,说是在茶铺跟杨老爹学的,泡起普洱茶来有股子陈香;媳妇的衣柜里,多了件扎染的裙子,说是给丫头过生日穿;丫头呢,学会了几句简单的白族话和藏族话,见着谁都想喊一声“阿鹏哥”“金花姐”。
这地方,不张扬,像院子里的缅桂树,默默开着,却把香气给了每一个路过的人。它的缓,是山水养出来的;它的亲,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它的活,是地理位置酿出来的。
明年再来,得给老爹带个新的茶宠,他说要放在茶桌上陪着喝茶;给媳妇留着大半个行李箱,装她看上的那些扎染布;再给丫头买个新的画本,让她把苍山顶的云画下来。
大理这地儿,就像杯泡得刚好的普洱茶,初尝有点淡,多品几口,才觉出那股子醇厚的香,在喉咙里绕来绕去,让人忘不掉。
下次再见吧!大理!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