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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已经出现农田,道路的一侧都是小麦田,农舍散落在田野中。
已是冬季,不知道这些麦子怎么种出来的,听本地人讲,这一带种一斗麦子收成只有四斗,六斗就算是丰收了。
相比之下,拉萨府附近一斗种子在好年头可收八斗甚至一石,显然这里的耕作方法还很落后。
仔细一看,原来田里满是石头,多得像原本就是种石头一样,我试着建议他们,把石头清除干净,他们却说一向都是这样种的。
在藏人眼里,习惯就是命令。
城市还好一点,居民比较容易接受进步的观念和产品,乡下则完全受习惯支配,明明石头会影响收成,只因习惯如此就任由它去。
我从那里乡绅的口中还听到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做法,比如藏人丈量田地的方法。
有田地当然要课税,但田地到底多大面积就说不上来了——我曾说过,藏人的算数观念很差,测量田地准确大小几乎不可能。
他们以两头牦牛犁田的时间为单位,如果半天犁完,就以半天为单位课税,一天才犁完,就课“一天”大小的田租。
我们边走边谈,一直走到湖泊尽头,当晚就在一条溪流注入湖泊处扎营。
十一月二十一日在狭窄的山谷里走了八公里,又遇到一座大池子,叫南错葛嘎,池水清澈,大小和马努依湖相当。
沿池北岸往东南行,有一条溪,由于两侧岩壁酷肖狮子而得名先给伦(狮子溪)。
沿溪走十二公里即是先给伦村,我们在更前方的纳科谢村宿营。
当天共走了四十多公里。
从这一天起,旅行的方法会有较大转换。
这之前我们都走在羌塘(意为“牧场”)多草地带,必须早早歇息,让牛马有充分时间吃草;现在已经是人口较密集、田地也较多的地区,牧场变少了,牧草必须购买,如小麦杆、大麦杆、豆梗等粮秣,在西藏,这种粮秣并不便宜。
一匹马一个晚上要吃掉不少,有时还得喂豆子和奶油,因此在西藏跑生意不只风险高,成本也不低。
十一月二十二日我们攀越一个很高的山口,再度来到雅鲁藏布北岸。
这一带的雅鲁藏布和上游不太一样,虽然只有两百来米宽,但水色深蓝,水深难测,连马都无法渡过。
若是夏天涨水,河面变得更宽,也更深。
还好这里有渡船,是那种印度风格的长方形平底船,船头正中有蛇头雕像向前伸出,一次可以载二十匹马或三四十个人。
上到对岸,就是西藏第三大城江孜。
到了这里,才第一次感觉是真正进入了西藏的内部,从这里再走五天,就是西藏第二大城日喀则。
河南岸有一间中国内地人建的旅馆。
说是旅馆,其实只是个可以住人的屋子,并没有人负责打理,只是为了中国内地来这的生意人或士兵行军路过时有个地方遮风避雨。
房子很大,我们一大伙人全住了进去。
我的那些同伴因为终于平安走过羌塘高原地带,既没有遭遇盗匪也没有受猛兽侵害而欣喜异常。
当晚还找女人饮酒作乐,闹了一个晚上。
这种场面和日本没什么两样。
我在拉孜又待了一天,就要与他们分别了。
为了感谢他们一路的照顾,我为他们诵了一天汉文的《法华经》。
然而,那天晚上他们还是放纵自己的兽欲,其情状之不堪,我实在不想加以描述。
第二天也就是二十四日,我将前往萨迦派本寺,商队则走官道经彭错林前往日喀则。
临别前,带队喇嘛为了答谢我这些日子来为他们讲经的辛劳,赠送我十章卡银币,其他人也感佩我朝圣的诚意,合送了我一些钱。
大领队、二领队和一名仆役将和我一起去萨迦大寺,我不用自己扛行李,还能和他们共乘马匹,因此行程非常轻松愉快。
当天我们在麦田间朝南走了八公里路,看得出这一带土地非常肥沃,藏人虽然不精于耕作,收成应该也不坏。
由于小麦、青稞、豆子、酥油等产量丰富,拉孜是西藏物价最便宜的地方。
穿过麦田,翻越一处陡峻山口,再朝东南方走十八公里,在仁多小村夜宿,隔天再沿一条河走三十公里,就看到了壮丽的萨迦大寺。
寺庙四周围着长宽各两百多米的高墙。
走近一看,所有建筑物都以涂成白色的石块砌成。
正殿高十八米,东西宽六十多米,南北长七十二米,墙作拱形,最上方有一城堡样建筑,屋顶呈黑色,好像贴了层层桧木皮一般。
屋顶最高处的最胜幢幡和阳台都泛着金光,特别显眼。
整个寺院庄严肃穆, 单看外形就让人心生恭敬,不敢轻慢。
2
我投宿寺庙附近的旅店,并请店主带我去参诣大寺。
从高近六米、厚达两米的石墙入口走进去,经过大大小小许多房间,来到正殿。
正殿从外面看起来是四方形封闭建筑,到了里面才知道有采光的中庭。
正殿玄关两侧各有一七八米高的青色和红色金刚力士,造型和日本的天王有所差别,右脚稍微弯曲,左脚斜斜前伸,右手探向空中,左手平举,看起来非常威武。
力士的肌肉纹理中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无疑是西藏佛教美术的精品。
右侧是并排立着高达九米的四大天王巨像,左侧则是诸天菩萨的巨大壁画。
这一些壁画是先在石壁上抹一层泥,再涂上西藏的天然石灰,再绘出精妙绝伦的画像。
如此庞大的壁画中间却不见一丝裂痕,其细致精美让人拍案叫绝。
建筑年代久远,但保存完好。
正殿过后,是东西宽九米、南北长十米多的中庭,由石板铺成,是地位较低的僧侣诵经、喝酥油茶、吃糌粑的地方;地位较高的喇嘛用餐则在正殿。
中庭以西经过一道正门,就进入正殿中。
房间里供奉着本尊,有两条通道,南面通道只供本寺僧侣进去,参拜者则走北面通道。
从北面通道进去,眼前一片金碧辉煌。
天井上覆盖着五色金丝彩缎,其下就是诸佛、菩萨及天王、金刚、护法等共三百多尊佛像,都金光灿灿,梁柱也包裹着金色织物,那种金色质地纯正而精美。
正中安置着十米高的释迦牟尼金身,里层为泥塑,外表涂上金漆及其他颜料。
佛前七只纯金水盘、灯台、供物架等,其他次要地方的器皿也是纯银的。
所有这些佛像、佛具及装饰的金幔等相互辉映,金光四射,令人目眩神迷。
可惜的是佛像的排列没有章法,只像是佛像、佛画和佛经博览会。
所以赞叹之外我还是有些意见,毕竟装饰过度,而且秩序紊乱,反而不易让人心生敬肃。
供奉佛像的正殿后方是一间藏经殿,虽然并非流光溢彩,却另有精彩之处。
经殿高十八米,宽达七十二米,摆满了各种佛教经典。
经典以藏文或梵文用金泥书写在深蓝色棉纸或贝多罗叶上。
古代创寺的萨迦班智达从印度带来许多经典,后世也不断派遣僧侣赴印度取经,因此这里足供我辈参考的重要经典数不胜数。
据说这里放的都不是刻版印刷的藏文经典,而是手抄本。
走出藏经殿,继续在正殿各处绕行参观,这时才感到空气中飘浮着难闻的气味。
西藏任何庙宇都难免有这种气味。
因为他们点的油灯都是牦牛油,难免溅出油滴,僧侣在庙里喝酥油茶,奶油和茶也会泼溅一些到地上。
地上虽说铺着石板,但材质近似石灰,湿气很重,久而久之,就到处弥漫着酥油腐败发出的异味。
对这种气味,藏人很喜欢,但外人可就无福消受了。
正殿外面两侧也都是佛堂,安奉着各式佛像。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藏传佛教古派创始者莲华生大士像,佛像和台座由一整块宝石雕刻成的。
四周墙壁、庭院也铺着宝石,非常华丽,虽然只是点缀,但还是叫人大开眼界。
正殿外围建有许多僧寮,据说常住僧侣有五百人左右。
南面高大的楼阁上住的是领导本寺五百僧侣的大教师强巴·帕桑·秦磊(Chamba Pasang Tinle)堪布。
3
我们前去拜谒堪布,他端坐在两层的台座上,仪态威严,丰采迷人。
我本想向他请教萨迦派与其他宗派相异之处,但没谈多久,他就说今天有事,要我明天再来。
我只好告辞出来,明天我原定要离开的,只好看情况再说了。
从二楼下来,走到高大石墙外面,看到南边枯柳林中有许多宫殿般建筑。
同行的人告诉我,那就是萨迦大寺的住持萨迦法王柯玛仁波切的住处,一定要去看看,于是我们一起过去。
柯玛仁波切意为“至宝”,藏人称皇帝也为柯玛仁波切,所谓东有柯玛仁波切,西有萨迦柯玛仁波切,民间形容两人有如太阳和月亮般尊贵。
如此尊贵的人,谁见了都会躬行行礼,呈上献礼,但由于他承继的是萨迦班智达的血胤,娶妻、吃肉、喝酒一样不落,我看也不过是个俗人。
真奇怪西藏纯正的僧侣也会来礼拜他。
我虽然恭敬地向他行了礼,却没有跪拜,因为他的所为毕竟有违释尊教诲,没有僧人跪拜俗人的礼法。
不过他的确是个颇有威仪的人。
回去的路上同行喇嘛责问我为什么不对萨迦法王行三跪拜之礼。
我解释说,我并没有轻蔑法王的意思,我不跪拜他是遵守释尊的教导,因为身为僧侣,即使想对俗人跪拜也于礼不合。
他们听了,惊讶于这个中国内地和尚的固执择善。
次日,我重访萨迦大寺,见到那位尊贵的教师身边有个小沙弥,大约十二三岁,长得清秀可爱,两人正亲昵地说话。
看两人的样子,很像是亲生父子,可教师是位纯粹的僧侣,不能娶妻生子。
我当时只觉得两人狎近的模样很不寻常,后来到了拉萨才终于了解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打算在那里待两个礼拜,详尽了解一下萨迦派的佛法大义,可是一想到要跟这种腐败的僧侣学习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所以隔天就走了。
我又开始一个人背着行囊赶路了,沿东南方的溪流前进,攀越一道山口,借宿在山间一个农家。
这天我背着行李共走了二十八公里路,可见身体已经硬朗多了。
次日又翻过一个高坡,没走多远下雪了,行李衣物都打湿了,湿漉漉沉甸甸的,只好在附近找个人家歇脚。
第三天是十一月三十日,运气不错,遇到七八个脚夫,赶着四五十头驴子,我给了他们些钱, 请他们帮我搬运行李,然后一起沿着塔儿河北行。
走了二十四公里后,我们在一个村头宿营,这些赶驴的脚夫也不住村子,而是在田野扎营。
在那里他们将驴背上的货物全卸下,围住三边,人在其中烧火煮茶,比原来同行的商队简陋多了。
十二月一日先沿河东行,然后开始爬山,十六公里后来到一处非常险峻的红色岩壁,藏语称兰喇,我们就在那下面露宿。
天亮后走过一道山口,八公里处就是规模不小的康昌寺。
我们在寺南的原野中扎营。
这一带都是农田,脚夫就赶着牲口在农田中横行,我想,难道不怕田地主人找麻烦?
他们说这是些田地都在休耕,不会有人指责。
休耕就是种了一年麦子后,第二年什么都不种,让田地休息,也就是说一块地两年才种一次,这跟拉萨府一带不一样。
不过即使不是休耕,现在是冬天,田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爱怎么走怎么走。
我们露宿野地,夜里我为他们讲经。
隔天向东走了十二公里后,看到山上西藏地方当局正在兴建一座大规模寺院。
我问为什么由政府来兴建寺院,他们说因为这里有个泉眼,一位勘探师之类的巫者警告世人,这是龙嘴,如果破了,整个西藏就会沉入海中,兴建这个寺庙就是要堵住泉眼。
从兴建中的寺院底下走过,又看到山头上有五六只恰各波(秃鹰) 的踪影,同行的人告诉我,这边举行天葬仪式的时候并不多,这些食尸鸟都无以为生,日喀则扎什伦布寺(Tashi Lhunpo)的厨房于是提供俸禄肉给这几只鸟。
鸟也有俸禄,这还是头一次听到。
关于天葬的风俗在我谈拉萨府见闻时将详加说明。
当晚我借宿在那塘寺附近的纽因内哈冈(Nyun ne Lhakhang,持斋堂)。
我因为需要查阅一些资料,想多待一天,同行伙伴留下我的行李,继续朝日喀则府方向前进。
这持斋堂是当地僧侣或在家信众行八关斋戒的处所,他们到这里闭关,一日之间完全不食肉、不言语。
西藏的僧侣并非全部吃素,但持戒期间一律不能食肉。
翌日我前往拜谒那塘寺,并拜见该寺镇寺之宝——全套木刻版《西藏大藏经》。
《西藏大藏经》分为佛部和祖师部。
另外寺里也收集了很多喇嘛上师的木刻版语录。
安置刻版的藏经室相当宽敞,长五十四米,宽十八米,里面摆了木版藏经,此外还有几间同样大小或稍小的藏经室。
由于这里有刻版《西藏大藏经》,所以必须担负印刷《西藏大藏经》 的责任,本寺三百多名常住僧侣同时也是刻版印刷工人。
我也拜见了本寺的堪布,他是由扎什伦布寺特派的,以辩经(佛法问答)闻名,我和他终日谈论佛法,获益良多,他对我也非常热情。
次日(十二月五日)朝东南方平原地带前进了二十公里,即看到岩山山脚下金光闪耀,露出一排宫殿的屋顶,旁边是白垩墙壁的僧寮,中间偶尔出现有红墙的佛殿,一应景象都壮丽无比。
这就是日喀则最著名的扎什伦布大寺。
“扎什”是光荣的意思,“伦布”意为块状,扎什伦布就是须弥山的别名。
由于寺院所在山岳形如须弥山,所以创寺的根敦珠巴上师以此命名。
寺中共有三千三百名僧侣,但还不是西藏最大的寺院。
只能算中等规模,但其地与法王达赖喇嘛的寺院比肩。
寺院前方是日喀则市区,据说共三千四五百户居民,包括僧侣共有人口三万余人,不过这并非得自精确统计。
我走进寺院,寻找专门收容羌塘高原来的朝圣信众或僧侣的毗次康村(僧寮)大院,找到后即在此挂单,逗留一些时日,向此间的格西、学者、德者参学。
扎什伦布大寺当今的主人可以说是西藏的第二号人物,虽然在政治上没有实际权力,但中国皇帝赐予的封号位阶甚至比达赖喇嘛还高。
达赖喇嘛圆寂后,如果暂未寻得转世灵童,则由扎什伦布大寺的主人代为摄政长官,不过并不实际执政。
本寺大喇嘛的俗称班禅仁波切。
这一世班禅喇嘛法号曲吉尼玛(大主护法日),我在那边的时候他十八岁,藏历水羊年出生,被认为是阿弥陀如来的化身。
我很想前去朝觐,但这时他在离宫,所以未能如愿。
尽管如此,我每天还是积极地向许多喇嘛、学者及格西请教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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