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
德国作家、诗人、画家。1877年生于德国,1942年入籍瑞士。1946年获歌德奖,同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被誉为“永远属于年轻一代的作家”“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
每当我凝视汉斯·施图尔辛格从印度带回的画作时,昔日我们相偕游印度的深刻记忆,便如潮水般涌现。这些作品唤醒了我们过去几个月的旅行记忆,那是一次意义重大的旅行。这次旅行让我们从船上到岸上都形影不离,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许,这次旅行对他跟我皆产生同样的影响。我不仅认识了一片陌生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土地,而且在体验异域风情的过程中,我发现,尤其是在我自己的内心,我需要有所发现,需要经受考验。
《通往内心之路:黑塞自传》
[德] 赫尔曼·黑塞 著
蔡伸章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5年8月
1911 年夏天,我们相偕旅经瑞士及意大利北部的炎热地区,来到热那亚,从那里经海路直达海峡殖民地。在一个潮湿、炎热、宜人的夜晚,我们终于到达了槟榔屿,一个亚洲城市的瑰丽生活终于展现在我们眼前。这是我们首次看到在无数珊瑚岛之间闪闪发光的印度洋,我们惊异地看到印度城市、中国城市、马来西亚城市街头生活多彩多姿的风貌。永远拥挤的小巷里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晚上则是蜡烛的海洋,海中倒映着一动不动的椰子树,害羞的裸体孩子,皮肤黝黑的渔民划着古老的小船!从已经欧化的港口城市一直到南苏门答腊肃静的热带森林,映入我们眼帘的画面不断变化, 直到最后,我们总算看到了印度——我们心目中的亚洲,我们理想中的人间乐园!即使是这些形象后来有所改变,它们的价值与意义有所更异,但是,我们造访遥远先祖的梦幻经验迄今犹存,这次印度之行使我们回到了人类传奇性的童年时期,使我们对东方精神怀着更深的敬重之心。对于生为西方之子的我们而言,我们是永远无法回到原始人类与原始民族的极乐率真境地的;我们只有从来自老子等的“东方精神” 之中,才能找到心灵的归宿。
然而在旅行当中,我们却很少想到这些事情,更少谈到它们。因为我们旅途中每一刻的官能印象已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力。我忙着找寻中国寺庙与剧院,忙着观赏蝴蝶与大树,以及其他美丽绝俗的珍品,而我的旅伴则在一个异国城市里,全心品赏一个画家创作的艰辛之处。我看到他坐在人力车上,独自耸起于新加坡中国街道上的拥挤人群,在沙尘飞扬与炎热天气之中画素描,直到人潮将他卷走。
在这个大千世界里,有太多美妙而难以捕捉的画面了, 有太多千奇百怪的异国风貌了!汉斯· 施图尔辛格有办法在他的素描中将这些景象带回来,令我感到惊讶、羡慕。但是, 我的记忆里也可以储藏千百种这样的画面,而这些画面在当时是无法记录下来的。
一天下午,在中南半岛的大赌场—柔佛——狭小而阴暗的房间里,有几百个苦力挤成一堆,等着他们下的赌注的结果。他们屏息注视着赌桌,他们的生命似乎全集中在他们贪婪而警醒的眼睛上。
或者是在船上的一个晚上,我们静静地站在栏杆旁,浩瀚长空满布着星辰,暗淡的夜里闪烁着磷光。
有一个晚上,在一家马来西亚的剧院,几个演技精湛的演员,其手脚灵活如小猴,他们以惊人的演技,失望而又热心地演着一出欧洲的讽刺剧——但几乎没有任何嘲讽内容。搭乘河船穿过原始森林,前往一个马来亚的村落是一种多么神秘的经验啊!从远处望去,可以看到一小片有人居住的海岸线。在一片青绿的丛林里,椰子树拔地而起,其下则是丰硕多汁的香蕉。然后,我们可以看见茅屋的草编屋顶, 一块小稻田,一个原始的登岸地。裸体的黑肤小孩,好奇地站在岸边,但我们几乎看不清他们,当船经过海岸之后,这些人影便无声地消失了,转眼就不见了;当船驶到一段安全距离时,我们可以望见躲在棕榈树干之后的一双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
我们看见了大河河面上,由千百只船汇聚而成的“河上市集”——船上有各种商业,小型的船上店铺堆满地毯、水果、穆斯林的祈祷书,以及各种鱼类。
我们看到了岛屿:岩石岛、珊瑚岛、泥土岛、沙石岛, 有的小如蘑菇,有的大如瑞士。我们看到它们在夏日的深蓝色日落中远离,或者在正午时分闪烁着难以描述的颜色,或者在一场猛烈的雷暴的浓重幕布下变得灰白,幽灵般消失。还有那些奇异的雷暴怪象:雷声、闪电、疯狂的暴雨向我们袭来!
接待我们的有中国人、马来人、僧伽罗人,他们有人留着长辫子,有的蓄着高发髻。
还有动物!我们所看到的动物,既不是野象,也不是老虎,而是许多种美丽的形状怪异的动物!我们看过大大小小的猴子,有单独的,有举家聚集在一起的,有成群结队而行的。我们看到整个家族,甚至整个部族的野猴,攀附在森林的树枝上。我们看到驯养的家猴,在主人的命令下,爬到椰子树上采摘椰子。我们还看到河里的鳄鱼、跟在船尾的鲨鱼、原始的大蜥蜴、灰色的水牛,还有苏门答腊的红色大松鼠。
或许,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当算是小鸟吧,河面上有白色的苍鹭,还有老鹰、发出尖叫声的犀牛鸟,还有像多彩宝石的纤小鸟儿。此外,更精美的还有甲虫、蜻蜓、大如人头的灰色丝蛾、金甲虫、蜥蜴,以及种种奇形怪状的蛇类。而最令我们惊异的莫过于花朵了:森林瘴气里的灰白色大花萼,高耸的树上开满了朱红色的花朵,还有浅绿色的棕榈树花朵, 圆锥花序渐次而上,长得比人体还要高!
但是,更可观的还是各色人种——印度人那种若即若离的步态;温柔的锡兰人的那种轻柔、楚楚动人的眼神,就像驯鹿的目光一样;古铜色面孔的泰米尔人,眼球泛白;一个显赫的中国人微笑。在街头,一个乞丐用一种清嗓式的语言喃喃自语,不通过言语就能被十种不同种族和语言的人所理解,同情被压迫者,蔑视压迫者的虚荣,到处都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感觉,那就是,我们都是人类!我们都是手足!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都是命运中的战友!他们从我们的身边擦肩而过,显露出各自独特的风格、姿态与种族特性:印度穆斯林自豪而自觉;中国人则踏着轻松的步履,神情华贵而欢畅;锡兰人害羞而柔顺;马来亚人伶俐而亲善;日本人聪明而活泼。无论他们的肤色和身材多么不同,他们都有共同之处——他们同是亚洲人,正如我们都是外国人一样,不管我们是来自柏林、斯德哥尔摩、苏黎世、巴黎,还是曼彻斯特,我们同具有某种神秘、相差无几的姿态,且同样是欧洲人。而这种特色本身正是它的魅力所在,观察它常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事实上,使所有欧洲人结合在一起的正是这些共同之处,就像亚洲人所共有的特色一样,虽然人们彼此可能并不了解。我更加看重的是,从那份新鲜与美感中, 我不断发现,不仅是东方与西方、欧洲与亚洲各自呈现出一致性,整个人类也具有超越地域的统一性与关联性。这一点也许每个人都知道,但是如果不是从书本上得到,而是亲眼从其他民族身上看到的话,那么它将显得更新奇、更宝贵!
这虽然是一句老话——人类是超越国界与地区之上的,但是,对我而言,它却是我这次旅行的最大收获,而 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我更觉这句话的可贵之处。
只有当我们从这个视角去感受人类内在的平等,理解不同民族之间的精神相通和寻求共性的真谛时,不同国家和民族的多样性才会展现出其最深刻的吸引力。曾经,我跟其他许多游客一样,经常将外国的居民与城市视为好奇的对象, 一到国外就如同进入动物园一样,只觉得有趣,未曾深思我们之间的联系。当我放弃这个视角时,我才真正地将马来亚人、印度人、中国人及日本人视为人类同胞和亲友,有了这种新的经验之后,我的旅行才真正具有价值与意义。这些话, 我很少跟汉斯· 施图尔辛格提起。每当我凝视他在印度旅行中创作的作品,画中人物的眼睛,不再是引起我好奇心的外貌特征,而是变成了充满善意、理解和亲切感的表达,它以一种温馨而迷人的人性光芒与我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我们无法同这些人交谈,但我们却可以领会到,他们的灵魂同我们的一样,跟我们完全相同,他们亦珍惜着梦境与欲望,他们跟我们的不同就如同树上叶子的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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