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向海而生的奇迹
柳 笛
威尼斯这座飘在海上的城,外形就像一条鱼,自在而闲适地漂游在海面上。然而这条体型巨大的游鱼,又是经过怎样痛苦的迁徙,经过怎样艰难的旅行,才来到了亚得里亚海的呢?
突然感到一阵孤独。这种孤独来自于对这座岛屿的不断了解,也来自于被海水包围中的这样一座孤独的城市而孤独。有人说,威尼斯拥有一颗孤独的灵魂,而这份孤独正是来自于它的与众不同。这座城市坐落在海水之中,远离大陆,是那么孤独寂寥,那么难以接近。她被海水孤立在泥滩和芦苇滩的包围里,天长地久,日积月累,竟然就成就了一座美丽的威尼斯城。
当然,如果大自然没有造就亚得里亚海的潟湖,也就不可能有威尼斯这样一座城。远古时期,从蒂罗尔流出的布伦塔河、发源于佩拉尔巴山的皮亚韦河、携带着阿尔卑斯山物质的西莱河,汇集其它河流一起,相互融合,相互重叠,从山里奔涌而出,流过冲积平原,携带着石块、页岩、树干、泥沙、淤泥及大自然中的各种小玩意,顺流而下,一路挣扎,被汹涌的水流带向远方,然后流进亚德里亚海的西北角港湾,沉入水底。海水在这些沉积物四周汇集更多的淤泥,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座座小岛屿,这些小岛屿不断的蔓延连接组合,就形成了威尼斯潟湖。很多世纪以来,一道沙洲组成的堤岸,将潟湖与外海隔开,沙堤外是浩瀚的亚德里亚海,沙堤内是威尼斯潟湖。潟湖一直默默无名,不为人知。还在罗马统治下的和平时期,一些渔民和采盐人分散居住在它的沼泽地,维持着忙碌而贫瘠的生活。也有商人的货船从这里经过,留下几幕开拓的梦幻。几个罗马的有钱人,在小岛上盖过别墅,在此打猎野餐消遣。它的周围,是罗马统治的大陆著名的城市威尼托大区,是有钱人享受的乐园。当所有城市都依附帝国文明创造历史的时候,潟湖却远离历史,混沌在神话传说和蛮云瘴雨之中。
到了公元五世纪,被欧洲人称为“上帝之鞭”的匈奴王阿拉提帅军横扫罗马帝国,点燃了烧杀掠夺的战火。为了远离匈奴人的残暴,潟湖躲进了一批意大利难民。公元568年,伦巴第人入侵意大利,生活在威尼托的居民为躲避野蛮残暴,不得已舍弃了舒适的生活,逃进潟湖这个显而易见的避难所。野蛮的侵略改变了人的命运,动荡不安的生活使人们难以回到过去的城邦,大批哥特人、拉丁人、阿尔瓦人、匈奴人、希腊人和伦巴第人接连涌入。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就成为潟湖的移民,成为威尼斯第一批正式的长期居民。在西罗马帝国灭亡后,这些开始建立城邦的难民们,并未选择归顺伦巴第王国,而是接受了来自东罗马拜占庭帝国的统治。正是这些最初的逃难者,点燃了威尼斯人类生存的烟火,成了威尼斯的先遣者、原住民。当然,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不同方式的争斗,即便是为了躲避灾难集聚在这里的人群,也不会因为曾遭遇一样的不幸而谦让,争斗吵闹如影随形。然而,不同民族的融合首先来自于共同利益的交织,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存磨砺中,不同民族的文化、习惯、性格都会慢慢交融,做出妥协。大约过了许多年,这些来自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人们停止了争斗吵闹,渐渐形成了一个命运休戚相关的民族,勠力同心,建造了了不起的威尼斯城。威尼斯城的建立,标志着一个向海而生的新时代到来。
威尼斯是在不幸之中建造而成的。这些慢慢聚集起来的人群,曾在罗马统治下过着舒适的生活,现在却在沼泽地阴湿的瘴气中学习生存。而在海水中的沼泽地上建造家园,需要的不仅仅是坚韧,更需要智慧。在成年累月的探索中,威尼斯人找到了建造房屋的稳妥办法。他们将数以万万计的橡木桩楔入环礁海底,支撑起这块赖以生存的滩涂,橡木桩密密麻麻,一根挨一根,潟湖的泥浆成了木桩的保护套,将这些木桩紧紧的包裹封闭,防止木桩因接触空气而腐烂。久而久之,这些与空气隔绝的木桩开始矿化,变得和石头一样坚硬。而这些被打入海底的橡木桩,又用横向交叉的厚重的橡木板加以固定,橡木桩之间的空隙用碎石和水泥填满,这样就奠定了结实稳固的基础,能够纹丝不动的支撑起任何高大的建筑。这样睿智的建筑方式,像是神的启发,给了最初的岛民无法抑制的鼓舞,使这座城市得以诞生于波涛汹涌的亚德里亚海上。
人们永远都不会忘记,托起这座城市的,就是这样一片海底森林。仅安康圣母教堂的基座下,就有1156672根橡木柱子,支撑起这座伟大的建筑。威尼斯之所以可以长久存在,就靠着密林一般倒置的柱子顽强支撑。
历史总有它的内在逻辑,会在不经意间创造出匪夷所思的奇迹。谁都不会想到,几个世纪以后,潟湖里嘎嘎作响的岛屿的紧密结合,竟然会创造出一个辉煌的共和国,成了东方商贸的主人,成为最了不起的贸易城邦,并拥有当时最强大的海军。
形成威尼斯潟湖的三条大河,在基奥贾镇这个战略要地注入大海,这些水道再加上互相连接的运河网络,构成了通往意大利核心地带的贸易主干道。威尼斯对这些隧道严加防守。威尼斯能够对意大利北部施加老虎钳一般的强大经济压力,控制盐的供应,征收水上交通的费用,以垄断的条件,用平底小船将自己的商品运往水域上游。相较于其邻近的国家,威尼斯太强大,太富裕,太骄傲了。威尼斯西面的邻居是帕多瓦,东面是在达尔马提亚海岸立足不稳因而紧张不安的匈牙利国王。如果说威尼斯让其他国家羡慕,那么她同时也让这些心生嫉妒和恐惧。因而在此后的日子里,就有了热那亚、帕多瓦领主和匈牙利国王签署协议,从陆地和海上向威尼斯包围,以此羞辱威尼斯和他的盟友们。发生的海上战争无计其数。但是威尼斯人在这些海战中,总体上占到了上风。
威尼斯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它的伟大,使它成为既独立于东方、也独立于西方的威武存在。还在九世纪时,它就成了东西方之间的商业枢纽。它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了亚得里亚海的主宰,地中海东部的主宰,并最终成为通往波斯、印度和中国贸易通道的主宰。那时候,对于西方国家而言,世界的东方在威尼斯。威尼斯在所有城市之中独具一格,光彩夺目,成为西方世界趋之若鹜的惊艳之地。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堆积着丝绸、翡翠、珠宝、瓷器、象牙、香水、香料、奴隶、大理石、天鹅绒、马赛克、红宝石……它成为包罗万象的
世间奇珍异宝的百宝箱,成为豪商巨贾创造财富的福地洞天。
一千多年以来,威尼斯在世界独树一帜,既有东方韵味,又有西方特质,泰然自若的处在罗马和拜占庭之间,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之间,一只脚踏着欧洲,另一只脚在亚洲的珍宝堆里滚打。她以黄金为布装扮自己,她制定了自己的立法,她的立法因为它的富有而格外任性,她的立法规定一年之始始于3月1日,成为一段任性恣情而匪夷所思的美谈。
威尼斯的强国之旅,很难绕过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那就是第41任总督埃里克·丹多洛。任何英雄的成功,都离不开属于他的特定时代。丹多洛出生于1107年,他生活在十字军东征如火如荼的时代。威尼斯作为当时地中海上船只最多的国家,自然参与了这个过程,并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威尼斯的船队为十字军提供运兵、输送给养等服务,赚得盆满钵满。威尼斯的历史总有些怪诞的事情,但这些怪诞并不影响这个国家的命运,这大概就是国运所在、势不可挡吧。丹多洛当选总督是在1192年,那时的丹多洛已经是80多岁高龄,而且是个眼睛失明的盲人。他的当选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滑稽。人们知道他时日无多,只是把他当做一个短暂的过渡,熟不知就是这样一位耄耋老人,这个不可思议的滑稽选择,却让他成为惊天动地的人物,成为威尼斯历史上最伟大的执政官。
丹多洛虽然是个盲人,但异常清晰的头脑和独到远见的战略目标,都足以弥补他的失明。他是一个老者,却比青壮年更具叱咤风云的气魄,他是一个盲人,却比一个正常的人看得更远。他深知蓬勃的十字军运动盛行的时代,对威尼斯来说是千年难遇的宝贵时机。为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提供后勤运输获得的巨额利润,不足以满足丹多洛的野心。机会发生在1202年,为了解放耶路撒冷打击阿尤布王朝,罗马天主教皇英诺森三世发起了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纵横海上多年的威尼斯船队,成为十字军东征的不二选择。而没有足够财富支撑的十字军,在一开始就背负着巨额负债登上了威尼斯的战舰。世上一切政治目标的基础,都是经济,没有经济的自由,就没有抉择的自由。狡猾的丹多洛抓住这个机会,在十字军从威尼斯启程的途中,就提出让十字军先攻打匈牙利王国的沿海城市扎达尔。这座城市位于东亚得里亚海岸中心,它的战略地位以及商业贸易发展,对强盛途中的威尼斯共和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负债于威尼斯的十字军别无选择,在丹多洛的运筹下,攻占、摧毁了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繁荣昌盛的扎达尔被洗劫一空。
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总是垂青老谋深算的野心家。在扎达尔被洗劫后,盛极一时的拜占庭帝国因皇位争夺发生内乱,拜占庭王子亚历克塞·安格卢斯请求征战途中的十字军帮他夺回皇位,许诺满足十字军一切物资需求,并组建万人军队一起东征。那时的拜占庭帝国虽然开始衰落,但聚集的财富、典籍和艺术,尚居于世界之首。丹多洛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随即提出让十字军攻打君士坦丁堡。在丹多洛的巧辩忽悠之下,在捉襟见肘的军费压力之下,十字军将领竟然忘记了东征的目的,忘记了解救耶路撒冷的初心,200艘战舰浩浩荡荡转向君士坦丁堡,开始了教皇英诺森三世极端愤怒而耻辱的围城征伐。1203年10月,强大的十字军势如破竹,攻破君士坦丁堡之后,在君士坦丁堡三日不封刀,洗劫了这座当时世界上最辉煌的城市。历史悠久的东罗马帝国被洗劫一空。丹多洛把一船船金银珠宝和艺术珍品运回威尼斯,圣马可教堂的四匹铜马也一并掠回,并把拜占庭帝国八分之三的领土据为己有,成为威尼斯的海外领土,从此落得一个“八分之三罗马”的雅号。
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是历次十字军东征中最令人啼笑皆非的一次,十字军没有到达圣地与异教徒作战,而是在君士坦丁堡奸淫掳掠了自己的基督教兄弟。这场荒唐而丑恶的闹剧之所以发生,足以证明一个道理,没有稳固经济保障的政治目标,都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荒唐闹剧而已。
在东罗马拜占庭帝国,人人都有一个共同愿望,那就是“吊死威尼斯总督”,拜占庭人对丹多洛的刻骨仇恨,可见一斑。当然,拜占庭人最终还是在丹多洛身后发泄了这刻骨仇恨。丹多洛为威尼斯来了巨大的财富,但他自己为了威尼斯的海外霸权,却没能回到挚爱的岛国。1205年5月,他在君士坦丁堡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被葬在了圣索菲亚大教堂。他的遗骸在那里安详的躺了两百五十年,直到1453年,奥斯曼帝国的军队攻克君士坦丁堡,打开了备受拜占庭人仇恨的丹多洛墓穴,没有找到财宝,就将丹多洛的骨骸扔到了大街上,任凭野狗啮咬。
随着对拜占庭的瓜分,威尼斯一夜之间成为了一个海洋帝国的继承者,从一座飘摇的城市,演变成为“最尊贵的共和国”“宗主国”,从一个商业国家,一跃而成为强大的殖民帝国。威尼斯号令天下,从亚德利亚海的顶端到黑海,横穿爱琴海和克里特岛周围海域,无人不从。她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势力强大的主权国家。用威尼斯人引以为豪的说法是:凡水流经之地,皆为威尼斯的疆域。
自此以后,威尼斯共和国就以一个城市的体量,成为了一个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海洋霸权帝国,她的海军越发强大,她的殖民地遍布地中海,她英姿勃发的迎来了一个繁荣强盛的大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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