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经昭陵》
杜甫
草昧英雄起,讴歌历数归。
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
翼亮贞文德,丕承戢武威。
圣图天广大,宗祀日光辉。
陵寝盘空曲,熊罴守翠微。
再窥松柏路,还见五云飞。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杜甫立于九嵕山下,仰望昭陵。此刻,安史之乱的烽火虽未完全熄灭,但他的诗心却超越了眼前的离乱,投向了那个由太宗李世民开创的、象征着秩序与光辉的时代。
“陵寝盘空曲,熊罴守翠微”——这不仅是诗,更是一把钥匙,为我们开启了通往大唐帝国精神世界与物质造物的双重门扉。
千年之后,当我们循着杜甫的视线,从昭陵出发,漫步于关中十八座唐陵之间,会发现这首诗早已道破了这片“帝王谷”的终极秘密:每一座山陵,都是“圣图天广大”的野心;每一尊石刻,都是历史沉默的守望者。
昭陵(昭陵博物馆供图)
昭陵:
开创了“因山为陵”的宏伟篇章
杜甫的诗句,为昭陵赋予了超越其本身的象征意义。
“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这是对贞观之治精神根源的追溯。昭陵本身,就是这种精神的伟大造物。它一改前代积土为陵的旧制,开创了“因山为陵”的宏伟篇章,将李世民的伟业与自然永恒的山岳融为一体,这正是“圣图天广大”的具象表达。
而诗中的“熊罴”,则超越了泛指,精准指向了那些守护陵寝的石刻精魂。其中,最动人心魄的,无疑是“昭陵六骏”。这六匹曾陪伴太宗李世民驰骋沙场的战马,由宫廷艺术家绘形刻石,是唐代雕刻艺术写实风格的巅峰。它们并非静默蹲守的瑞兽,而是将“三尺剑”与“一戎衣”的创业史诗,凝固为六幅饱含生命的石上画卷。
如今,在西安碑林博物馆的“骧腾百世”专题展中,人们可以直面唐昭陵六骏中幸存的四骏——特勒骠、青骓、什伐赤、白蹄乌。当你凝视青骓四蹄腾空的姿态,或细察什伐赤身中五箭仍奋勇向前的细节,杜甫诗中那金戈铁马的开国气象便扑面而来。策展人通过高精度拓本与多媒体交互,清晰地展示出它们作为良驹的物种特征与鞍具细节,揭示出大唐对多元文化的包容并蓄。它们的迁徙与珍藏,本身就是一个世纪以来中国从文明蒙尘到自觉守护、再到文化自信重建的微观史。
“在昭陵,你能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开创气魄,”博物馆的解说员如此解读,“‘昭陵六骏’它们不仅是艺术品,更是战功的记录,是帝国雄心最直接的石头证词。而它们的故事,从九嵕山到碑林,也正是我们民族文明守护与传承故事的组成部分。”
因此,杜甫的《重经昭陵》,成为后人理解整个唐代帝陵体系的元文本。它确立了一个范本,一种气势,后续的帝陵,都在这个基调上或继承,或演变,共同谱写了一部石头的史诗。
桥陵的石刻狮子。
昭陵到桥陵:
盛世的“脸”慢慢在改变
沿着杜甫提供的视角向东望去,在蒲城的丰山之上,开元盛世为这部史诗写下了最华彩的乐章——桥陵。
如果说昭陵是波澜壮阔的序曲,那么桥陵便是辉煌壮丽的高潮。作为唐睿宗李旦的陵墓,它建于开元盛世的顶峰,其规制与艺术,将“翼亮贞文德,丕承戢武威”的盛世雍容展现得淋漓尽致。
“比较昭陵与桥陵的石刻,能清晰地看到审美与国力的变迁。”张赢是一位艺术史爱好者,业余时间很喜欢拍摄和研究石刻,“昭陵的六骏是‘写实’的,充满力量感与故事性,像一位位历经风霜的将军。而桥陵的石刻,则是‘理想化’的,它饱满、雄健、比例完美,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从容的自信,像一位正值鼎盛的王者。”
在张赢看来,桥陵神道的獬豸、鸵鸟、石马,无不体态丰盈,神情肃穆而安详。而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神道尽头那一对石狮。它们一公一母,公狮威猛张扬,母狮沉静内敛,肌肉线条饱满而流畅,充满了撼人的力量。然而,若从侧面或后方看去,那圆润的脊背与收拢的姿态,竟奇妙地透出几分如猫咪般的温顺与可爱,在无尽威严中,不经意地流露一丝盛唐的亲和与幽默。它们守护的,不再仅仅是皇权,更是一种圆满、安定、甚至有些闲适的理想国。这便是开元盛世的气象,是“圣图天广大”在和平年代完美的表达。
游客在西安碑林博物馆参观唐昭陵六骏石刻。
千年守望:
杜甫的诗歌连接了古与今
“再窥松柏路,还见五云飞。”杜甫诗中的“再窥”与“还见”,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凝视。今天,这条“松柏路”已不仅仅是昭陵的神道,它隐喻着所有通往唐陵的路,也隐喻着今人探寻历史的文化之路。
在昭陵,这条路上行走着追寻历史的访客,他们遥想“昭陵六骏”所见证的金戈铁马;在碑林博物馆,同样是这场对话的延伸,人们在玻璃展柜前与永生的石骏面对面,完成一场更为聚焦的凝视;在桥陵,这条路则因为那对威严中透着可爱的石狮,吸引了更多好奇的目光……游客们围着它们,不仅惊叹于其雄浑,也因发现那“猫咪般”的憨态而会心一笑,历史的庄严与生活的趣味在此刻悄然连接。
这条路上活跃着无数考古与文保工作者,他们利用新科技为这些“熊罴”建立新的档案,让守望以另一种形式延续。
更重要的是,这条路也通向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当人们站在完美的石刻前,或置身于六骏展厅内,所感受到的震撼与亲切,与杜甫当年“再窥”时的复杂心绪,本质上是一种共鸣——对伟大文明的惊叹,对时光流逝的感怀,以及对文化根脉的认同。
“这些陵墓与文物的魅力,在于它们的沉默,”记者在桥陵遇到了一位来访古的文史爱好者刘增玉一家,虽然之前是工科学校的老师,退休后却爱上了寻访古迹,“它们沉默如山、如石,却诉说着一切。杜甫的诗,为我们提供了解读这沉默的第一个音节。而后面的所有篇章,需要我们结合更多的陵墓与文物,用自己的知识和情感去补全。”
黄昏时分,昭陵与桥陵都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杜甫当年所见的“五云飞”依旧在天际舒卷,而守望“翠微”的,除了那些千年的山陵与石兽,还有更多当代的目光。这些目光中,有研究,有保护,有欣赏,有传承。
从昭陵到桥陵,从九嵕山到丰山,再到城中的碑林,杜甫的诗句如同一座桥梁,连接了诗与史,连接了古与今。当后人以他的诗为向导,行走在这片壮阔的陵墓群中,便完成了一场与盛唐最深沉也最准确的对话。这,正是文学与历史地理交织出的,永不消散的回响。
来源:西安日报 责编:程雨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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