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陪同董大爷和胡老师去看望儿童文学作家韩蓁的路上,胡老师提到他刚参加过的文君井公园打造征求意见会,他在会上指出,从陆游的怀古诗《文君井》可以看出,文君井至少在宋代就是旅游胜地,而且“又到文君井畔来”,说明陆游不止一次到过文君井游历。也许文君井让他想起了沈园,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爱情让他想起了他和唐琬的爱情。
胡老师的话让我想起了迟迟没有动笔的一篇随笔,“从沈园到罨画池”。一年多前的春天,我在随团学习考察浙江松阳古村落的路上,走进了沈园,重温了陆游和唐琬的爱情,萌生了书写陆游与沈园的文字,忽然想到邛崃附近的崇州罨画池,那里也有陆游留下的足迹,应该把两者串联起来,但是那时候我还没去过罨画池---一些美景往往就在身边,自己却久久不曾前往。
从沈园回到邛崃后,我开始谋划造访罨画池的行程,可是直到今年国庆去崇州赴一位老师的寿宴,我才完成了自己的罨画池之旅。我正在构思这篇随笔的时候,胡老师把陆游与文君井的渊源又放在了我的面前,在促成我终于提笔的同时,让我调整了随笔的构架。
时间回到我走进沈园的那个春天。我在绍兴随团参观鲁迅故居后来到不远处的沈园。学习景观打造是这次考察的内容之一,我在关注沈园园林设计时,不可避免地把注意力放在了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故事上。其实,多年以前我还来过一次绍兴,游览过鲁迅故居,在咸亨酒店喝过黄酒,我估计也进过沈园,毕竟就在附近,可是我竟一点印象也没有留下来。可能那时候我只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过客,既不关心园林,也不关心历史。
如今,我却情不自禁地把沈园和文君井对比起来。陆游多次造访这两处园林。可以说沈园是陆游爱情的祭坛,从他留在墙壁上的《钗头凤》看得出,他在与唐琬重逢后的哀怨和愧疚,直到85岁,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他还要在追思唐琬,写下《沈园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这份深情至死不渝,令人动容。
当他在知命之年来到文君井,看到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美满爱情,看到卓文君因一曲《凤求凰》而冲破礼教的绝决,可能更加重了他迫于母命与心爱的人和离的愧悔。如果说《凤求凰》宣示了对自由爱情的追求,那么《钗头凤》则宣泄了陆游对自己的悔恨与对唐婉的愧疚。只是在文君井时他已步入老年,唐琬离世也已20多年,一切都已成往事。他写下《文君井》时不再像题写《钗头凤》的愤懑,而是平添了几分隐忍。
撇开陆游的情感,沈园和文君井本身就有些来头。不过,文君井更有深厚的历史渊源,毕竟那口西汉古瓮井还矗立在那里,至少从唐代起杜甫、李商隐他们就吟咏过。沈园却是南宋沈姓富商修建的私家园林,只是在1985年考古发现了六朝时期的井,至于重建的宋井亭更是后来的事,但确实保留了宋代双眼井、荷花池的旧迹。
我在那个暮春时节走遍沈园每个角落,我深信正在重走陆游走过的路,我寻访每一处古迹,感怀陆游和唐琬令人扼腕的爱情。千年以后,沈园因为陆游和他魂牵梦绕一生的爱情而闻名中外,成为国家5A级旅游景区,而川西平原的文君井还藏在临邛古城的小巷深处。
一年多以后的仲秋,我怀揣对陆游的“不解”来到罨画池。这是一座比文君井公园大得多的园林,不仅有罨画池,还有陆游祠和文庙。这么有历史底蕴的园林,离邛崃又这么近,我遗憾自己来得太迟了。
罨画池历史可上溯到唐代,是蜀州州署的郡圃,为待客、游赏的衙署园林,初名“东亭”。“东阁官梅动诗兴”,杜甫应蜀州刺史裴迪之邀在东亭送客,写过《和裴迪登临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罨画池”得名则与北宋江原知县赵抃有关,他引水入郡圃,开凿出“东湖”,在其《蜀杨瑜邀游罨画池》诗中,写到“占胜芳菲地,标名罨画池。水光菱在鉴,岸色锦舒帷。风碎花千动,烟团柳四垂。”
南宋乾道九年,陆游出任蜀州通判时,就居住在罨画池南岸的恰斋。他先后写下120余首描写蜀州风物的诗作,其中30余首与罨画池有关。明洪武元年,蜀地人士为纪念陆游和赵抃,在罨画池畔修建赵陆二贤祠,罨画池逐步变成公共性纪念园林。从乾隆起,罨画池继续拓建园林,建设罨画亭、琴鹤堂等,至今犹存。1982年,赵陆二贤祠改为陆游祠,成为后人凭吊陆游的重要去处。
我在罨画池走了又走,看了又看,跟陆游有关的景物并不多,倒是有一处琴鹤堂与沈园的孤鹤轩遥相呼应。琴鹤堂实为纪念赵抃而建,因他任江原知县时随身仅带一琴一鹤,“琴鹤”是他为官清廉的象征,而这里正是陆游居住过的“恰斋”旧址,于是琴鹤堂成为两位历史人物的共同纪念地。而孤鹤轩则是沈园为纪念陆游而建,因他常以孤鹤自称而得名,其对联“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与东风飞白絮;六曲兰,几多绮思,频抛细雨送黄昏”,字里行间流露出陆游在沈园重逢唐婉后的缱绻与落寞。
陆游一生恋恋不忘唐琬,但是,我并没有找到他在罨画池生活期间写过跟唐婉有直接关联的诗作。这可能与陆游复杂的人生经历有关。他生在金兵铁蹄下风雨飘摇的南宋,一生的追求或可概括为两件事,一是爱情,二是报国。年轻时,琴瑟和鸣的爱情因礼教束缚而被葬送,他转而谋求报国之路。在主和派当政的朝廷,主战派的他自然频遭排挤。他谪迁到蜀州任通判,正是他北伐收复中原的愿望彻底落空的时候,在他的家国情怀里,报国无门的痛苦压倒了错失爱情的忧伤。
1170年,45岁那年,赋闲在家四年的陆游从山阴到夔州赴任通判。次年,主战派王炎出任四川宣抚使,将治所从益昌(广元)移至南郑(汉中),陆游又燃起收复中原的希望,于是上书自荐到南郑加入王炎幕府。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亲临抗金前线,也是他一生中最接近实现理想的一次。他不仅身临敌境,还向王炎提出《平戎策》,建议以汉中为基地,从陇右出兵,先取长安,再收复中原。然后八个月后,王炎被朝廷召回,幕府被解散,他被改任蜀州通判,北伐计划就此夭折。
1173年,陆游到蜀州任职,报国无门的他心绪无比低落,罨画池却成为他的精神寄托,从初期的愤懑与无奈开始,蜀州的山水和罨画池的美好渐渐治愈了他,“忙里偷闲慰晚途,春来日日在东湖。”这段经历让他终身难忘,83岁时还回忆,“小阁东头罨画池,秋来长是忆幽期。”
1175年,陆游多年的朋友、著名诗人范成大出任四川制置使,并举荐陆游为锦城参议。两人经常饮酒赋诗,畅谈国事诗事 。然而,就这样陆游还是被别人以"燕饮颓放"的罪名弹劾 。2025年秋天我写这篇随笔时才发现,喝酒入罪原来古已有之,没料到陆游竟为官场贡献了一项罪状,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岳飞的“莫须有”,苏轼的“乌台诗案”,怎么全在宋朝!
被罢官以后,陆游踏上了东归之路。1177年,应好友临邛知州宇文绍奕邀请,陆游赴邛州访古寻幽,从而跟邛崃结下不解之缘。在邛崃的十天,他创作22首诗歌,收录于《剑南诗稿》。
从这些诗作,大致可以推测他去过临邛哪些地方。初抵临邛,入住白鹤馆,写下《白鹤馆夜坐》;登上临邛谯门(钟鼓楼),写下《登邛州谯门门三重其西偏有神仙张四郎画像》;随后游历城西白鹤山,先后参观鹤林寺、点易洞、松风亭、幽居院、天台院、翠屏阁等景点,代表诗作有“浮云在脚底,千里在眼边”“安得学胡公?危苦寄鹤翅”“烟雨千峰拥髻鬟,忽看青嶂白云间”“结庐殊未定,此地颇关情”“把酒孤亭半日留,西岩独擅鹤山秋。也知绝境终难赋,且喜闲身得纵游”等;还游览过城东文君井,写下邛崃人至今念念不忘的《文君井》;泛舟返回成都时,又写下《自山中泛舟归郡城》。
值得一提的是“竹舆冲雨到天台,绿树阴中小阁开。牓作玉霄君会否?要知散吏按行来”一首。过去人们一直认为写的是天台山,但陆游并未去过天台山,而是在白鹤山去与幽居院毗邻的天台院,他还在诗序中写道:"天台院有小阁,下临官道,予为名曰玉霄"。
如今,《文君井》这首诗不仅成了临邛古城的推广语,也成了邛酒的广告词 。“落魄西州泥酒杯,酒酣几度上琴台。青鞋自笑无拘束,又向文君井畔来”。“几度”“又向”,说明陆游到过文君井多次。他为什么一去再去文君井?一定是因为爱情。东归还乡的路上,壮志未酬的他对朝廷不再抱幻想,那些关于爱情的往事可能又涌上心头。只是这时候回忆起来,他已经多了几分自嘲与豁达。
从沈园经罨画池到文君井,陆游经历青年、中年步入晚年,从错失爱情转到北伐报国,再到壮志未酬、东归还乡。这里面有个人命运的起伏,也有国家的动荡、民族的苦难。沈园见证了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悲剧,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动人的爱情故事之一;罨画池记录了他从热血青年到失意中年的心路历程;文君井则是他晚年东归途中的驿站,寄托了他对人生的深刻反思。这三个地点,也是三个时间节点,串联起陆游的一生,也映射出南宋社会的历史变迁。
在沈园,与唐琬重逢,年轻的陆游是炽热的,《钗头凤》的叠字“错、错、错”“莫、莫、莫”将内心的痛苦、悔恨、绝望推向极致,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直接将词作写在了墙壁上,这是沉默之后的爆发,是不加掩饰的。如果在母亲逼他休妻的时候,他坚持这般态度,哪里还有后来60年的痛悔与遗憾呢?
在罨画池,中年的他北伐报国理想刚刚沦为泡影,这是继错失爱情后的又一次重创,从失意到认命,蜀州山水逐步让他走出心灵困境,他在山水中寻求慰藉,渐渐求得平和,实现从“无材藉作长闲地,有懑留为剧饮资”的愤懑到“云薄漏春晖,湖空弄夕霏”的悠然的转变。
在文君井,步入老年的他东归还乡,从无奈变为超脱。如果说,他在罨画池接受了现实,但内心仍有不甘,有时会在"壮志未泯"与"寄情山水"之间挣扎。他几度走进文君井,他一定回望过自己的爱情,在卓文君的勇敢与自己的懦弱之间有过多么沉痛的领悟,也许他还思考过人生的终极问题,因为认命,所以和解,从此他便自由了,“青鞋自笑无拘束”,就像苏轼“何妨吟啸且徐行”。在《文君井》诗即使是对历史人物的感怀,他的诗风也从直抒胸臆变得含蓄内敛,意韵悠长。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即使像陆游这样的人物,个人力量仍然是渺小的,犹如一粒浮萍,个人命运不得不被外力推动与改变,难能可贵的是,陆游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刻,仍保持着内心的高洁和理想的光芒。9000多首歌就是他留给我们最宝贵的文化遗产,让他流芳千古。
在陆游浩如烟海的诗歌中,邛崃是其巴蜀文学的重要组成,而且他还在《老学庵笔记》中为邛窑省油灯、夹门关瓦棺等留下重要记录。也许在历代著名文人中,陆游是写邛崃最多的一位,尤以《文君井》为代表。在新一轮打造中,作为陆游生命中的重要一站,文君井园林或者可以讲述陆游与文君井、与邛崃的文化渊源,为这座千年名胜增添光彩。
2025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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