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星期天夜光杯》上介绍过白求恩与毛泽东合影照片的发现过程、获得上海新闻奖一等奖的作家李彦,在今年9月央视播出的系列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献纪录片《永恒的记忆——白求恩和他的朋友们》中,担纲海外学术顾问。9月她还应邀到陕西参加文化交流活动。今天,我们刊出她的见闻以飨读者。 ——编者
【一】
车窗外的地貌在不断变化,从一马平川、高楼林立的渭河平原,到丘陵地带的梯田、果园,沁人心脾的绿,草绿、翠绿、墨绿,洇染了重峦叠嶂,与天际相连。眼前景象,彻底颠覆了电影《黄土地》刻印在脑中的沮丧,也洗刷了20世纪30年代美国人镜头下的荒凉。万绿丛中,偶尔会闪过点点鲜红,无疑是熟透了的石榴,但枝头一枚枚拳头大的棕色果实,却不知为何物。
西安国家版本馆美景如画
小巴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容不得我定睛细辨。司机杨师傅说,往年从西安去延安,要在山梁上绕来绕去,清早出门,天黑了才到。如今好了,无论是跨越深谷的高架桥,还是两三千米的钻山隧道,皆为单向双路,如履平地,三百多公里,仅需四个多小时便可。
西安国家版本馆
遥想当年,卢沟桥事变前夕,美国学者毕森在好友斯诺的引荐下,悄悄去延安采访。一行五人乘坐老掉牙的吉普,从西安城出发,历尽磨难,屡屡在川道与河滩上陷入绝境,辗转了四天四夜之久,才终于抵达陕北高原上那座神秘的小城。若非凭着顽强的意志,咬牙坚持到最后,恐怕就会半途而废了,他们也就无法采访到毛泽东、朱德、周恩来,为中国革命历史留下那两本弥足珍贵的笔记了。前天在终南山脚下,步入巍峨壮观、有汉唐之风的西安国家版本馆文济阁时,赫然见到陈列在玻璃展柜中的《1937延安对话》,想到自己在挖掘史料中也曾尽绵薄之力,难掩欣慰。
李彦在西安国家版本馆文济阁参观
这次回国,紧锣密鼓,行色匆匆,在古城西安三日,没有一刻虚度。但最大的快乐,还是能与众多团友相伴而行。个个学养深厚,但低调谦逊,且无论老中青,人人心中都揣着祖国。
【二】
东道主做了精心安排,让大家去参观高科技。但我是科技盲,无兴趣,于是独自去满足心愿。步入城北七贤庄的“八路军驻陕办事处”,着实吃了一惊。原以为不过是闹市中一处院落,停留个把小时足矣,谁知竟是七套毗连的大宅院,且每座宅院都有五进之深。青砖地上,瓦屋檐下,晃动着一个个耳熟能详的身影,中国革命史上的风云人物,似乎都在这里留下过不朽的足迹。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仅仅来得及匆匆浏览了一头一尾两座宅院。但冥冥中似有神助,恰恰是在这两座宅院中,看到了寻找多年的东西。
此前知悉,加拿大医生白求恩于1938年3月6日那天从晋南渡过黄河,进入陕西,途经韩城,前往西安,后于3月末抵达延安,当晚便受到了毛泽东的接见。他在西安是如何度过的呢?我并不清楚。此刻,在七贤庄的第一座宅院里,我看到了白求恩居住过的那间小屋,几平方米大小,仅能放下一张窄小的木板床,一张小桌子,一把椅子。门口墙上的牌子“白求恩住室”,有文字如下:“……1938年2月22日,白求恩在去延安的途中经过‘西办’……为了购买药品和医疗器械,白求恩在这里留住近10天,后由警卫排长白天顺护送他和三卡车药品器械北上延安。”显然,由于疏忽,牌子上写错了一个数字,白求恩抵达西安的日子,应是3月份的某天。
八路军驻陕办事处里的白求恩住室
在一座房屋的地下室里,看到了专门为白求恩搭建的临时手术台。据悉,在西北军工作的中共地下党员张克侠突患阑尾炎,急需就医。白求恩得知后说,身边的外科医生是干吗的!于是因陋就简,在地下室里施行了手术。在白求恩停留的近十天里,他曾为多人做了治疗。
最后一座宅院带给我的惊喜,源自纪念斯诺和海伦的展厅。时间紧迫,我的目光匆匆扫过大量图片,突然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香港主教何明华(Ronald Owen Hall)与路易·艾黎等国际友人的合影,端端地就在眼前。图片说明:“1939年6月,中国工业合作社国际委员会在香港成立。宋庆龄任名誉主席,何明华任主席,路易·艾黎、斯诺任委员。”
1939年6月,中国工业合作社国际委员会在香港成立时的珍贵合影
经过长达六年的调研,我在《兰台遗卷》一书中,介绍了何明华这位被长期埋没的国际友人对中国革命的杰出奉献,出版后反响甚佳,曾荣登2022年度中国报告文学的排行榜。今年夏天,中国工业合作社国际委员会的现任主席柯马凯(Michael Crook)发信给我,希望能帮他找到何明华与“工合”人员在一起的合影。我在加拿大翻遍了收集到的资料,也未能找到一张。这并不奇怪。由于何明华对中国共产党多年的支持与合作,他曾被反华势力戴上“红色主教”的帽子,生前遭受过各种迫害。因此,他在1967年退休离开香港时,为免牵连无辜,便亲手焚毁了所有文字与图片资料。谁能料到呢,在古城一个僻静的角落里,隐藏着这张遍寻不见的珍贵合影。
【三】
路旁的山峰愈来愈陡峭了,显然已进入了陕北高原。小巴停靠在路边休息站时,看到了售卖枸杞的小摊位。摊主殷勤地向路人递来一杯杯枸杞茶。小伙子鼻梁上架着近视镜,举止斯文,谈吐温和,一望可知其校园熏陶背景。不由得联想到了几天来接触的众多年轻人。无论是在省历史博物馆、秦始皇陵、大慈恩寺,还是在华清池畔,年轻的姑娘小伙儿们,无一不展示了高深的学识素养、宠辱不惊的傲人风采。此前不久,在地球的另一面收看“九三阅兵”的直播时,我曾连连感叹,中国最英俊帅气的年轻人都被军队挑走了!然而,汇集在三秦大地的好男好女,来自祖国各地,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肤浅。
品着清澈飘香的枸杞茶,我默默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身上没带钱,但悄悄期盼着,有人能慷慨解囊,鼓励陕北老区创业艰难的年轻人。看到来自华盛顿和蒙特利尔的两位团友各自购买了一瓶枸杞,我抑制不住快乐,上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很快就驰入了北上的第一站,黄陵。提到这个地点,脑中涌现的,是一部纪录片。每个学期开课当天,我都会播放《中国文化》。然而,这部拍摄于二十多年前的影片中呈现的黄陵,竟与眼下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
穿越郁郁葱葱的古柏林,拾级而上时,看到了元朝皇帝所立之碑。列队敬香拜祖后,来到桥山下,在黄帝五千年前手植的古柏旁的碑亭里,观摩了孙中山和毛泽东留下的祭文。
孙中山那篇祭文,系1912年他担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时所作的《黄帝赞》,仅短短几句:“中华开国五千年,神州轩辕自古传。创造指南车,平定蚩尤乱。世界文明,惟有我先。”
毛泽东那篇,则为1937年4月5日清明节国共两党共祭黄帝陵时,他亲笔题写的《祭黄帝陵文》:
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聪明睿智,光被遐荒,建此伟业,雄立东方。世变沧桑,中更蹉跌,越数千年,强邻蔑德。琉台不守,三韩为墟,辽海燕冀,汉奸何多!以地事敌,敌欲岂足,人执笞绳,我为奴辱。懿维我祖,命世之英,涿鹿奋战,区宇以宁。岂其苗裔,不武如斯,泱泱大国,让其沦胥。东等不才,剑屦俱奋,万里崎岖,为国效命。频年苦斗,备历险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各党各界,团结坚固,不论军民,不分贫富。民族阵线,救国良方,四万万众,坚决抵抗。民主共和,改革内政,亿兆一心,战则必胜。还我河山,卫我国权,此物此志,永矢勿谖。经武整军,昭告列祖,实鉴临之,皇天后土。尚飨。
虽说写于88年前,但字字珠玑,映照今天。“如此好文,应当选入语文教材啊!”身旁有人低声感叹。
午餐时,品尝到了当地盛产的翡翠梨,其貌不扬,但入口脆甜。黄陵县的高主任说,全县绿化面积达到了70%,不仅粮食够吃,还有果木。他说,“陕北人家家户户都有参加革命的。我大伯在解放战争时期,就给彭德怀牵过马。上辈子老人都对毛主席、共产党有感情。”谈到缺吃少穿的经济困难年代时,他说,“陕北人没有怨言。为啥呢?大家是平等的。我们知道,沂蒙山那边的老区也一样苦嘛!”
【四】
终于驰入了此行的目的地延安,下榻处,是位于新城“子长路”上的鲁艺花园酒店。据说十几年前,延安人削平了老城北边的十几座山峰,填平沟壑,打造出了这片方圆数十公里的新城。夜幕低垂时,窗外车水马龙,霓虹灯交相辉映,与黄浦江畔的热闹似无两样。
老城区的杨家岭游客如云。那一间间在黄土坡上凿出的窑洞,确实寒酸,但却是通往康庄大道的起点。凝视着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书桌上的煤油灯,我想起了加拿大白求恩研究专家拉瑞·汉纳特教授的好奇:“窑洞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从山坡上挖个洞,就能住人吗?”我拍摄下了洞内的陈设,回到加拿大后,传给他看看。
杨家岭黄土坡上的窑洞
安塞县的腰鼓、剪纸,早在《黄土地》中见识过了,并不惊奇。这座延河畔的小山城令我亲切,除了在此地烧炭而牺牲的张思德以及那篇雄文《为人民服务》外,还有斯诺留下的足迹。1936年夏天,这位美国记者正是在安塞的一泓清泉边遇到了英姿勃勃的红军战士,在他的带领下,拜见了周恩来,并开启了红区之旅,通过手中的笔,让世界知晓了,中国还有这样一群高尚的人的存在。
多年来,围绕着何为初心使命的思考,我曾陷入莫衷一是的困惑。听完延安干部学院何磊教授的讲座,关于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详细阐述,心中似乎释然了。想到在中国四通八达的高铁,快捷方便,令人欣羡,而我们在加拿大渴望了几十年,却至今不见踪影。
第二天,冒着小雨,大家攀上了安塞南沟村的山头。迈入苹果园,恍然大悟,原来那垂在枝头的棕色果实,竟然是用棕色纸袋一枚枚包起来的苹果,以防病虫害。加拿大果园很多,此种做法,我从未见过。人多力量大,脑中滑过这句老生常谈。
安塞县南沟村果园
如今的南沟村,属于“组织起来”的模式。不破不立,2013年,一场暴雨冲垮了村民依山而建的窑洞,也给人们带来了重整河山的契机。有本乡本土先富起来的“能人”挑头,也有国家的扶持、引导。同样的山,同样的水,政策灵活了,旧貌换新颜。接待我们的村干部思丹丹是个年轻姑娘,大学毕业后主动返乡,投入战天斗地、脱贫致富的滚滚洪流中。有她这样的年轻人,中国便有希望。
告别延安的前夜,观摩了舞台剧《延安保育院》。我本不抱希望,却被深深吸引了。无论是令人耳目一新的舞台设计,还是扣人心弦的剧情,一个小时的演出,方方面面,只一个“好”字。谢幕时,在满场观众恋恋不舍的掌声中,想起了几天前在骊山下观看的另一场表演。名导的手笔,华丽,自然是做到了。但仅此而已。眼下的剧目,留在心头的,却是高尚。步出剧院时,脑中回荡着伟人当年在窑洞里发出的朗朗誓言,我们要用延安作风打败西安作风!
仅就舞台剧来说,的确是打败了。莞尔。
原标题:《纪实|李彦:好男好女好河山》
栏目编辑:史佳林 文字编辑:刘芳 钱卫
来源:作者:李彦(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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