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紫关纪行

2024年仲秋，我同姚晖、宁武二位老兄及詹发展一行4人，驱车前往位于豫、鄂、陕三省交界处的南阳市淅川县，专程游览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国历史文化名镇”——荆紫关。

我们到时，秋光正好。镇口那座古关门静静地伫立着，像个无言的老人，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烙印。门楣上“荆紫关”三个大字格外醒目，似乎在提示我们这方水土的不俗。穿过门洞，仿佛也穿过了时间的帷幕，一步，便踏进了数百年前的光阴里。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往来的行人磨得油亮，给这仲秋的干燥空气里，添上了一抹幽幽的湿润。一条长街，迤逦五里，就这么在我们眼前铺展开来。街两旁是密密的屋舍，黛瓦飞檐，层层叠叠的。那木质的门板，一扇扇地看过去，颜色是沉郁的栗黑，上面有风雨蚀出的细密裂纹，像老人手背的脉络。许多铺面前还挂着老字号的金字匾额，那字虽有些褪色，骨架却还在，透着昔日的殷实与风光。我们走走停停，不必去数那两千二百余间的房舍，也不必去记那七百多间的店铺，只觉一种庞大的、沉默的旧日气息，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这街市是喧哗过的，我想。山陕的客商，湖广的游人，都曾在这里聚散，那南腔北调的吆喝、算盘的脆响、骡马的嘶鸣，想必终日萦绕不绝。而今，喧哗散去了，只留下这沉甸甸的寂静，反倒让那些过往，在想象里愈发地鲜活起来。

姚晖兄在一家卖本地麻油的铺子前停下，和那看店的老人攀谈起来。老人的话带着浓重的乡音，像被这古街浸润过一般。他说他祖上就在这里开店，几代人了，都没离开过这条街。我听着，心里忽然有些恍惚。这满街的明清建筑，不也像这老人一样，是几百年来不曾迁移的原住民么？它们是时间的见证，自己也成了时间本身。

走不远，便到了山陕会馆。一进去，便被那宏伟的气象摄住了。高耸的殿宇，精美的石雕与木雕，虽蒙着岁月的尘灰，却掩不住当年的富丽与堂皇。可以想见，那些离乡背井的秦晋商人，是如何将这座会馆，当作他们在异乡的精神寓所。那飞檐斗拱撑起的，不独是片片屋瓦，更是沉甸甸的乡愁与对财富的祈愿。同行的蔡宁武兄，对历史掌故最是熟稔，他指着梁枋上的彩绘，给我们讲着“义结金兰”、“财通四海”的老故事。那故事里，有江湖的豪迈，也有人情的温暖。

我们又去看了平浪宫与禹王宫。平浪宫是昔日船帮酬神、祈求风平浪静的所在。宫门前的戏楼寂然无声，我仿佛能看见，当年那些撑船走水的汉子们，在出航前或归航后，聚在这楼下，看着台上的悲欢离合，将自己的一腔心事，也寄托于那锣鼓丝弦之中。那丹江的浩浩汤汤，那人生的颠簸起伏，似乎都在这“平浪”二字的祈愿里了。禹王宫则又是另一番气象，沉雄，古朴，教人想起先民治水的洪荒岁月。这一路看下来，便好像将这片土地上的商贾、航运、农耕，这层层叠叠的历史，都看了个大概。

此行的最后一站，是镇北的白浪街。街心的亭子下，立着一块三棱的石碑，便是那鼎鼎有名的“三省界碑”了。我们几个，像所有初来的游人一样，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天真，兴冲冲地走过去，将自己的双脚，分别踏在碑石指引的三个方向上。

“我这一脚在河南，”我笑道。

“我这一脚，可算踩到湖北了。”宁武兄接话。

“那我这只好去陕西看看了。”姚晖兄也笑了起来。

这“一脚踏三省”的游戏，自然是有些天真烂漫的，但在这天真里，却有一种极奇妙的体验。仿佛在那一瞬间，空间的界限被肉身打破了，一种辽阔的、贯通的感觉，从脚下升腾起来。站在这弹丸之地，心思却可以倏地飞到中原的厚土，倏地又飘向荆楚的云梦，或是遥望那秦陇的关山。古人说“天涯若比邻”，在这里，竟是“三省如一户”了。这小小的游戏，竟成了我们此行最生动、最可回味的一个注脚。

离开荆紫关的路上，天下起了雨。大家谁也没有多说话。车窗外，现代的景物在朦胧的雨雾中又渐渐多了起来。我闭了眼，心里浮现的，却还是那五里长街沉静的影子，那会馆里精美的雕花，那脚踏三省时奇妙的触感。我想，所谓古镇，其魂魄大约不在那些梁柱砖瓦，而在于它像一方巨大的“镇纸”，稳稳地压住了历史这张纷乱的宣纸，让我们这些后来者，还能清晰地拓印出前人的足迹与呼吸。荆紫关，便是这样一方沉甸甸的、活着的镇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