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李志坚
浙江是海洋大省。作为浙江人,看海本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那片蔚蓝却遥不可及。如果没有这次特殊的旅程,他们中间的有些人,这辈子可能都看不到大海。
这是一个深秋的清晨,凉意如水,武义县残联门口却暖意融融。三十五名肢残朋友、7名志愿者、三名狮子会成员正在集结。他们中有十七名脊髓损伤者,轮椅成了他们延伸的双腿。为了这一程看海之旅,组织者特意从上海调来了无障碍大巴——那辆配有升降设备的车,能将整张轮椅平稳地托起,缓缓送入车厢。
我在这个特殊的团队里,算是残疾人中的“健全人”。我的任务,是当轮椅升到与车厢齐平时,稳稳地将他们推过那道三四十厘米宽的钢板,再协助他们从轮椅转移到座位上。这两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对我们来说却如履薄冰。斜坡虽只有十五度左右,但轮椅经过时,稍有不慎就会重心失衡,造成人前倾或后仰。转移到座位上更要万分小心,他们完全依靠双臂的力量移动身体。每一个动作,都是对力量和技巧的考验。
上车这个过程,整整用了半个多小时。深秋的晨风本应寒凉,我和县残联的晶晶却已汗湿衣背。当最后一位伤友安全就座,从表情中看到,大家对这段未知旅程充满期待。
我们的目的地是温岭。经过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后,到达了市区的酒店。办好住宿手续,稍事歇息,即前往吃中饭的地方。几番上下,我们能更熟练地推送轮椅,安排座次。下午三点,我们与磐安县的残友一起到达了大海边。
这是一个叫金沙滩的景点,看设施,应该是个海滨浴场。这个时节已无人游泳。这里是一个宁静的海湾,海平面在两侧青山的怀抱中向着远方伸展。右侧尽头矗立着一座白色灯塔,像守候的亲人;左侧山峦起伏,那里是不是祖国大陆第一个迎接新世纪曙光的地方?天公作美,昨日的阴雨让位给今日的灿烂阳光,海浪踩着节拍涌来,在礁石上绽开雪白的浪花。
大家在海边合影,轮椅在海岸道路上滚动,有的小心翼翼地走进沙滩,去体验那细腻与柔软,闭眼感受着海风的轻抚。
在车上时我曾问:“谁没见过海?”举起的手竟有七八双。来自新宅山区的大姐今年五十五岁,十七年前因车祸瘫痪。通过顽强康复,现在能拄拐移动几步。她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坐这么远的车,更是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大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次活动的主题是“大爱无碍,山海圆梦”,专门组织山区县的脊髓损 伤者来看海。武义县能在短时间内组织这么多重度残友参与,得益于一个温暖的港湾——“脊髓损伤者希望之家”。
“希望之家”成立于2023年5月18日,是金华市的首家。溪南社区提供了免费场地,六位肢协委员捐资十万元添置康复器材,县中医院积极配合。这个小小的天地,成了伤友们重燃希望的家园。
因为举办训练营费用不菲,曾担心一期完成后是否能够持续。县残联领导多方筹措资金,使培训得以继续开展,至今培训已进行了5期,近50名伤友实现了生活重建。这个成绩的取得,除了上述外部条件,最主要的是“希望之家”的几位骨干所起的示范效应。县肢协委员、希望之家负责人周小红自己也是伤友,她像大姐一样凝聚着这个特殊的家庭;卓企人力资源有限公司董事长王华智,2003年因车祸致残,靠着惊人的毅力创业,不仅还清了巨额债务,建立了幸福家庭,更用同理心关爱着每一位伤友;县作家协会会员季雅妃,在最美的年华遭遇意外,却依然热爱生活,通过训练营提高了生活技能,还考取了驾照,开着车去追寻更大的世界。
脊髓损伤不仅夺走了行走的能力,更带来了巨大的心理落差。途中,有伤友谈起一位年轻姑娘因无法接受现实而早早离世,车厢里一片静默。正是“希望之家”的存在,让更多伤友找到了继续前行的勇气。他们主动联系伤友,教授生活技能,进行心理疏导,让温暖的阳光照进一个个封闭的内心。
第一天的行程结束时,晚饭地点距酒店有两公里。因为上下大巴不便,十七位伤友决定坐轮椅回去。于是,温岭的街头出现了这样一支特殊的队伍——轮椅连成长龙,他们在夜色中相互照应,笑声洒了一路。那份自信、团结和娴熟的生活技能,让所有路人为之动容。
这次活动由浙江省残联、省肢协、省狮子会联合发起,组织丽水、衢州、金华、温州地区的山区县脊髓损伤患者出游。作为狮子会武川服务队的成员,我能参与其中倍感欣慰。狮子会一直来都把助残作为慈善事业的主要内容,据悉武川服务队承担了这次活动的大部分费用。同行的周冬莲、俞振英狮姐和武义残联的志愿者们,以及东道主温岭海狮服务队,用细致的陪伴诠释着“大爱无碍”的真谛。
作为一名残疾人,我深切感受着这些年残疾人事业的进步。1980年我考入台州供销学校时,当年像我这样能被大中专院校录取的残疾人凤毛麟角。1990年代,《残疾人教育条例》的出台让残疾人享有了平等教育的权利;2000年代,《残疾人就业条例》和最低生活保障制度,为残疾人的劳动权利和基本生活筑起了保障网;2023年,《无障碍环境建设法》正式实施,将无障碍环境建设提升到国家法律层面。而今天的“山海圆梦”活动,更让我看到社会的关爱已从基本生活保障,升华到精神生活的丰富。让重度残疾人体验世界的美好——这何尝不是社会文明最美的注脚?
第二天的长屿硐天之旅,再次让我们感受到包容的力量。这个以石文化为特色的景区,危崖绝壁、奇峰深谷,虽有些险峻之处伤友无法抵达,但使用电动轮椅的伤友能在景区车道上自由驰骋。看他们在平坦的道路上加速前行,任山风拂面,那一刻,他们征服的不是山路,而是曾经被困住的人生。
午餐后,我们踏上归途。回到武义时,夕阳还挂在天边,给整个县城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行程圆满结束,作为领队的县残联王姝芬副理事长终于松了口气。我想,每个参与这次活动的人都会记得那片海,记得海浪的声音如何叩开心扉,记得这个世界曾如此温柔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通往蔚蓝的道路。
海的那边还是海,路的尽头还有路。但这一次,他们终于看到了那片向往已久的蔚蓝。在未来的某个艰难时刻,这片海会再次在记忆中泛起波澜——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可以无碍地拥抱每一个向往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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