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前夕的风，似对北京格外偏爱。它携着南方未褪的温润，先拂过卢沟桥石狮的斑驳纹路，为千年石兽的冷硬添了丝软意；再掠过紫禁城宫墙的朱红，将琉璃瓦上的晨光揉得更暖；最后轻落香山山脊，为这座以秋韵闻名的山，卸去往年立冬的凛冽，裹上一层软语般的温柔。

我们特意选在贝聿铭先生设计的香山饭店落脚。车子拐进山间小路时，灰瓦白墙从松影中缓缓显露——不似突兀浮现，反倒像水墨晕染，顺着山势慢慢铺展。先生惯用的利落几何线条，早已被江南园林的婉约揉碎：月洞门框住远处一脉黛色山影，让远山成了天然画芯；漏窗格子将午后天光筛成细碎光斑，落在青石板上随树影晃动；大堂屏风是浅淡的水墨松竹，连推开木窗涌入的风，都裹着松柏的青绿与松针的淡香。恍惚间竟忘了是冬，只觉踏入一轴缓展的淡彩长卷，连呼吸都沾着诗意。

歇过片刻，我们弃了观光车，沿石阶往山上走。石阶上积着薄薄一层落叶，是前些天零星落下的枫叶与银杏，踩上去“沙沙”作响，成了山径上最轻的伴手礼。行至永安寺前，红墙在暖阳里泛着柔和的光，墙面上攀着未凋的爬山虎，红的叶、绿的藤嵌在砖缝间，像匠人精心绣出的纹样，没有刻意的规整，却透着天然的生机。檐角铜铃被风轻碰，“叮——当”一声，余韵慢得能让人细数，不似盛夏时被蝉鸣盖得模糊，此刻只配着偶尔掠过的鸟啼，将庭院里的宁静拉得更长。香炉中飘着细细青烟，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石阶上闲话，话题大抵是“今年冬天真暖”“这银杏比往年落得晚”，话音被风揉成碎片段，散在香火的淡味里，倒让这古寺少了些疏离的庄严，多了些人间烟火的暖。

再往上走，转过两道缓弯，双清别墅便落在山坳里。朱漆木门没有紧闭，也非夸张的虚掩，只是轻轻合着，留了道窄窄的缝，像在悄悄邀人往里探。推开门时毫无“撞进”的突兀，反是一股清润的风先迎出来，带着院里草木的气息。院中两株银杏是这里的老住户，许是暖冬格外眷顾，叶片还留着大半——一半挂在枝头，阳光洒在上面，金得发亮，风一吹，便有几片慢悠悠落下，像撒了把细碎的金箔；另一半铺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沙沙”响，脚步不自觉就放轻、放快了些，怕扰了这份静，又忍不住想多沾点这份暖。石桌与竹椅就放在银杏树下，椅面上落着几片金叶，光影透过枝叶洒下来，在桌上织成斑驳的网。远望院外山坳，几树枫叶正红得热闹，不是深秋时那种炽烈的红，而是带着暖调的绛红，像燃着的小火把，与院里银杏的金、竹椅的棕、木门的朱相映，色彩浓淡相宜。同行人举起相机，却总觉得镜头装不下——这般流金烁玉的暖，原是要落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从双清别墅出来，循着指示牌往静翠湖去。路上还想着，立冬的湖该结着薄冰了吧？走近才知是意外的惊喜：湖面没有半分冰意，反是波光潋滟，阳光洒在水面上，碎银似的晃人眼，风一吹，波纹便一圈圈荡开，把岸边的树影都揉得柔软。沿岸的枫树排着队，像被自然精心调了色盘：最临水的几株红得最深，叶缘泛着淡淡的绛紫，风过时枝叶轻摇，倒像火焰在枝头轻轻跳舞；往上些的坡上，几树还留着半树橙黄，间或藏着几片未褪的深绿，像是秋天离开时，特意在这儿藏了一角；最妙的是湖边的几株垂柳，枝条还带着淡绿，不像冬日该有的萧瑟，倒像早春的嫩柳，风一吹，枝条轻点水面，涟漪荡开时，连水里映着的枫影都跟着晃动，活泛得很。有游人在湖边石凳上静坐，手里捧着热饮，望着湖景出神，连说话都放轻了声音，生怕扰了这湖水的静谧。

接着往山腰走，起初还隐隐担心：暖冬会不会磨了香山的风骨？越往上走，倒越懂这份暖的珍贵。山道旁的松柏长得繁茂，叶片绿得发亮，清晨的露水还凝在针叶尖，被阳光照得像碎钻；偶见几棵柿子树，枝桠上挂着红彤彤的柿子，没有叶子遮挡，像小灯笼似的悬在蓝天下，艳得晃眼；而那些漫山的枫树，叶子不是深秋时那种一片火红的浓烈，反是红、橙、黄、绿错杂着，沿山势铺展，像画师在宣纸上细细皴染，每一笔浓淡都刚好，多一分则艳，少一分则淡。风里裹着草木的清香，混着阳光的暖意，吹在脸上没有半分寒意，只觉得舒服自在。

到了山腰的观景台，我们歇脚回望。只见层林尽染，颜色一层层铺开：近处是银杏的灿金、枫叶的流丹，中间是松柏的凝碧，远处是山尖的淡蓝，连天上的云都飘得缓慢，像为这景致留足了观赏的时间。我们从背包里掏出水杯，拧开盖子坐在石凳上，温热的水汽混着风里的草木香漫上来，边喝茶边闲聊，话里都是对眼前暖冬景致的赞叹。望着这般景色，忽然就懂了：不必执着于枫红如血的深秋，也不必苦等雪盖山峦的寒冬。这暖冬里的香山，自有它独一份的韵致——它褪去了深秋的繁华喧闹，还没到隆冬的肃杀萧瑟，只在冷暖交汇处，酿出一味恰到好处的温柔。就像和知己相伴的时光，不用急着赶行程，不用刻意找话题，只是静静坐着，看看风景，喝喝热茶，不慌不忙，却每一眼都是画，每一刻都踏实。

下山时天还没黑，夕阳把香山的轮廓染成了暖橙。回望山间，灰瓦、红墙、金叶、绿松都浸在夕阳里，风依旧温暖，仿佛在轻声诉说：这趟暖冬的香山行，没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