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黄昏,走在四门堤里的小堤上。
这一段小堤和东西走向的四门堤垂直,倾斜到地面上的阳光,正好横向照射过来,将每一步都照得亮亮的。亮亮的金黄杨树叶,亮亮的路边茅草本来已经是近乎苍白色,现在也因为倾斜照耀过来的阳光而变得金黄起来。
一切都亮亮的,却已经没有了温度。无力的阳光将小堤两侧金黄的小叶杨从根部就已经婆娑起来的树干上的树叶照耀得透明而晶亮,却有一种一触即碎的脆弱感。只因为这是一天之中最后的透明和晶亮,它们耀眼,耀眼地预示着秋阳灿烂的一天行将结束。在这样没有雾霾又阳光灿烂的秋日,能置身白洋淀的藻苲淀,遇到这样的美景,越是接近结束越是感到太过值得珍惜。
秋天是最美的季节,最美的季节里却是没有几个这样的好日子的。不是连阴雨就是雾霾,不是突然刮起了大风就是气温突然入冬,真正这样温煦而透明的日子实不多有,况且还正好在这样的日子置身四门堤里的藻苲淀小堤上。
包括这条小堤在内的条条小堤,往往是互相连通的条条小堤,是藻苲淀里人们行走的必要路径,几乎所有的路径都需要这样垫高成堤,否则就会有淹水之虞,这是湿地状态中的一种特有地理现象。不论是去种庄稼种菜还是收芦苇收藕,这些由村庄到湿地深处的小堤都是人们进出的必由之路。
这样的路虽然不是很高但也已经足以让行走其上的人形成俯瞰视野,俯瞰小堤两侧的田地和芦苇荡,连东边高高的如一道绿色大墙的四门堤也能看得更加清晰全面。四门堤上的树还都没有黄,因为那里的树可不是一层,而是里里外外很多层,是近乎森林的厚厚树行。很多层树互相保暖,就不如小堤两侧的这些小叶杨没有遮挡的状态里感受到的气温变化大。
现在望过去,就成了一道高高的、郁郁葱葱的黑绿色大墙。其实真正走在四门堤上是无法看到四门堤的全貌的,这条绵延在整个白洋淀南侧的随形就势的弧形大坝,是坝外平原和村庄的守卫者,也是观赏白洋淀芦苇荡和盛大水域的走廊。现在,那条观光走廊本身也成了站在四门堤里面的小堤上的观光对象。互相观赏之间,颇有意趣。
脚下这条小堤,直直地向着四门堤而去,正是“村路带我回家”的那条村路,是荷锄暮归的那条路,是夕阳西下干了一天活儿终于可以边走边舒展筋骨地回去吃饭的那条路。这条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一个下地干活的老汉正从水田里顺着小堤的堤坡爬上来,家人开了电三轮来接他了。他顿了顿穿着长筒雨靴的脚,慢慢爬上了三轮车的车斗。三轮车一溜烟开走的样子里没有什么留恋,只有赶紧回家的决绝。这是和传统上步行着走在这条路上的氛围不太一样的一点时代感。这一代老人未来也成为地里一丛丛孤零零的大树下的坟丘之后,估计就不会再有谁贪晚干活干到现在这个点儿了。
秋末时节,黄昏短暂,夜幕会快速降临。和快速降临的夜幕一起到来的,必将是已经接近下一个季节的庞大寒凉。也正是那样在夜里抵达的庞大的寒凉,让周围的草木变得金黄、变得焦红、变得灰败。
不远处的村庄里和平原上所有其他的村庄一样,早已经没有了炊烟,但正好在重新耕种以后种上了麦子,麦子还没有出苗的大地上,有一团燃烧秸秆的烟火。烟火形成飘浮的蓝色烟雾,撒发着好闻的柴草气息,横亘在树梢之下,平展展地如平流云一样铺开到了大地上。向前走一走就能走到烟雾里,伸伸手好像就能够到,既虚无缥缈又真真切切。植物纤维经过燃烧这种剧烈的化学反应,化为烟雾的神奇,也化为自由的飘逸。烟雾的形状颜色和味道,将黄昏降临的这个时刻里的万事万物连接了起来,让所有的一切都非常直观地互相关联,最终关联到了人心中最隐秘的角落,拨动了那叫心弦的最美位置。
这样的景象在这样的温度中形成的氛围,似曾相识又已经长期暌违,让人既想站定了慢慢地沉浸,又因为夜幕正在快速降临而不得不也加快了脚步。秋天即将结束,冬天马上到来,季节的脚步在暗淡下来的黄昏之后显得愈发明确,让人不由得加快脚步,让人在刚刚从春夏漫长的繁盛置身秋冬舒畅的空旷,就又已经渴望居家的灯光和温暖了。这是秋末让人觉着妙不可言的诸多享受中,小小不言的一种,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种,属于秋天衰败与寒凉的美。
因为没有跟着去藻苲淀深处去拍照而先我们兄妹俩一步走过这条长长的小堤,走回村子里去的父亲,居然是走了这么远。我们快步追赶,居然是到了桥北村北的小公园里才追上的。那里的运动路径上,正有不少孩子和老人在玩各种健身器械。这也是以前的村庄里没有的景象。貌似一成不变的地方,也会发生潜移默化的变迁。变化最大的是原始自然风貌、农作自然风貌的消失。四门堤里的小堤,小堤两侧藻苲淀里湿地的样貌,算是硕果仅存的自然风景、农作风景了,尤其在这样秋末的黄昏,在从金光闪闪到迅速到来的灰暗中轻轻走过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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