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同汤
最早,温泉在我的印象中有些神秘。舅家爷60多岁时,腿肿了,有人让他到汤峪去泡温泉。家里烙了大饼子,他带着干粮,步行60里,去泡了七八天,却被人用架子车送了回来。他不知道自己患有高血压,晕倒在池子里。刚上初中不久,某个大雨瓢泼的日子,学校组织我们集体游华清池。懵懂中,听说那里当年是皇帝和妃子泡澡的地方,外人莫入。
那时我还不知道,汤峪最早也专供皇家使用。光武帝曾带贵妃阴丽华来此,留下洗脸潭的传说。到了唐朝,朝廷在此修建“大兴汤院”。上高中后,得知往西一二百里,还有一个汤峪。据当地的同学说,村民在田里劳作累了,就跑到温泉边,一边泡脚一边看风景,特别解乏。
到南京上大学,刚穿上军装,就被拉到汤山某军营,训练了一个多月。第一回,天天能够冲上热水澡,我感到无比幸福。当地的同学却说,这算什么,汤山温泉的水,又烫又滑,还有看不见的矿物质,泡在其中,赛过神仙。不久,便在大学语文中学到了《长恨歌》,“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终南山下工作。业余无事,沿山走路,常常望着山顶上的云雾缥缈,想象东边的汤峪。某个周末,一位老兵开车,拉着他的妻子,捎带着我,一起跑到汤峪。那时的公路还很窄,在史家寨边爬了一个很大的坡。进入汤峪镇,穿过长长的街道,看着两边一家挨一家的玉石店,来到街道外的泡汤区。像一个露天大澡塘,到处冒着白汽,里边云雾缭绕。买票进入,坐在水中,心情如水底不断涌起的热浪,一直兴奋着。
从那以后,一逮到机会,就跟人跑到汤峪。泡个温泉,吃碗饸饹,成了难得的享受。唯一犯难的是交通,骑车太累人,蹭车伤面子。不久,调进城里工作,免去了这一烦恼。
大约十年后,开着自家的新车,带着妻女,到汤峪森林公园度周末。白天在湖边陪女儿放风筝,傍晚在客栈的小院子里泡温泉。头枕着池边,看着青山,吹着小风,想起书里说的,“温泉者,地心之热力涌出,融于水,泽被四时……”而温泉分布的地方,多在大山的脚下,地裂缝活跃之处。比如秦岭北麓,东西汤峪之间,还有长安的东大温泉,都是从地下自动冒出来的。再往东,华山脚下,还有新开发的御温泉。这么想时,我竟然有些得意,觉得这汩汩冒出的温泉,与华清池里的,应该是同一源脉。甚至,现在的水温水质,与古代的帝王先贤所沐浴的,别无二致。
2010年秋冬在欧洲学习,住在德法荷比交界的一个小城。某个周末,到教我们创业课的老师家。他家有200亩葡萄园,全靠他和孩子手工采摘,每年自酿一千瓶酒。在他家的阳光房里品酒时,老师说,为了把这些酒推销出去,得邀请大餐馆的采购人员,到附近的温泉区休闲。听他这么说时,我悄悄用手机查了一下,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斯帕(SPA),世界水疗胜地。
1547年,亨利八世的御医在此研究泉水的疗效,并隆重地向欧洲王室做了宣传。大作家雨果,曾多次来此疗养,也许就从坡地里这条蜿蜒的小路上走过。而在海峡的西边,位于英格兰西南部的巴斯,几乎所有的宾馆内都有罗马式的温泉浴。那里被誉为英格兰最美的城市,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三大古迹之一。
日本是世界上地震最活跃的地区,有着无比丰富的地热资源,全国有三千多处温泉,发展出别有滋味的泡汤文化。用温泉涤荡身上的尘垢,化解体内的郁积,在一板一眼的沐浴中,收拾心情,净化灵魂,也许是对自然最好的回谢。相较而言,海口市滨海大道边的露天温泉,要随意许多。风从海上吹来,椰树俯仰助力,吹得人头发直立,泡在池子里的身子,却有喝着大酒般的畅酣。
今年4月,我们跑到腾冲郊外的石墙野温泉,在山脚下的农田里泡了脚。一个大泉眼,冒出滚烫的热水。过去村民在此杀猪宰鸡,现在开发成温泉。没人职守,游客来此自行扫码,泡脚10块,泡澡20块。坐在亭子下,吹着风,看着远处的山岚,一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仿佛回到了中学同学所讲的西汤峪。
立冬时节,和妻子带着小狗,再次来到离家30里的东汤峪。泡在滚烫的水里,一边幻想着能逼出关节里的寒气,缓解一下中年后的这疼那疼,一边回想半生的东颠西跑,罗列着见过的这汤那泉,忽然明白:一山隔南北,一水连东西,地表因千山万水,各成一隅。深入到地心,却是同脉同源,一样温热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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