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淳化县方里镇宁塬村时,天是勉强放晴的;那太阳,像一枚用旧了的印章,盖在灰白的天幕上,颜色是淡淡的,没什么精神。车子在沟壑与塬峁间盘旋了许久,才望见宁塬村的影子。
它静静地伏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像一本被岁月浸得发黄、却鲜少有人翻动的旧书。北边的汉寨沟,南面的九倾园,东头的峨眉山,西边的高家沟,都像是它沉默的边框,将这八百多口人的生计与悲欢,牢牢地圈在了这一方天地里。八个自然村,便如八粒被风吹远、又勉强粘在土里的种子,星星点点,尤其是那名叫“山里村”的,想来是更深地陷进了大山的怀抱,交通不便四字,说来轻巧,其中的艰辛,怕是只有那蜿蜒如鸡肠的山路才知道了。
村里的老人,蹲在墙根下晒太阳,脸上的皱纹,与这黄土高原的沟壑一般无二。从他们零碎的言语里,能勉强拼凑出这村子的过往。一九六一年的“夕阳人民公社”,这名字起得真好,带着一种完成了一天劳作后的、温存的疲惫。那时的宁塬,还是个“大队”。一九八四年,名目换了,成了“村民委员会”;到了零五年,几个村落并作一处,却还叫着宁塬的名字。名号几番更迭,背后的土地与人,却仿佛还是原来的脾性,沉静而坚韧。
然而,这沉静里,近些年却添了些不一样的声响。这声响,是由村书记曹树锋带来的。自一六年起,他竟在这看似只关心收成与雨水的乡村里,推行起一件顶“时髦”的事——安全项目。起初,我总觉得“安全”二字,是属于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喧嚣的,与这鸡鸣犬吠的乡野,有些不甚相合。可当我听说,村里竟由此组建起了三支队伍——六人的安全管理,十三人的妇女团队,还有那四十多人的护林队——心里便不由得一动。
我想象那光景:那六人的管理团队,大抵是村里最精干的汉子,他们的检查,不是公文上的官样文章,而是真真切切地走遍兴安岭、老虎岭的沟沟坎坎,查看谁家的烟囱漏了火险,哪段山路多了塌方的隐患。那十三位妇女,平日里是围着锅台转的,此刻却将那份絮絮的关切,从一家一户的灶膛,蔓延到了整个村子的安危上,她们的培训与叮咛,怕不是会议室里的正襟危坐,而是井台边、树荫下,带着体温的家常话。最是那四十余人的护林队,让我神往。在黄土高原上,绿意是何其珍贵。他们巡护的,不只是一草一木,更是这村子赖以呼吸的肺叶。他们走入大山的深处,脚步惊起的,或许是秦汉时便栖息于此的山鸡与野兔。
这便成了一种极动人的“自主管理”。没有高高在上的指令,一切都从这片土地自身生长出来。乡民们自己成了卫士,守护着自己的屋舍、田产与山林。于是,那连续三年的“0”事故,便不再是报表上一个干瘪的数字,而是一种温润的、自足的安宁。这安宁,像一层无形的、厚厚的黄土,覆盖在村庄之上,让生活于此的人,心里是踏实的。
离去时,暮色已渐渐合拢。那枚旧印章似的太阳,终于彻底沉下了西山。回望宁塬村,它已点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苍茫的黄土背景上,显得分外温暖,而又坚定。它不再是我来时眼中那个沉默的、被动的旧梦了。它在自主地、有力地活着,用一种最朴素的方式,守护着它独有的、平静的黄昏与清晨。(中华新闻社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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