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行走的秋光

酒泉一中的校门古朴厚重，其内左右都有一片幼林。幼林里面建有典雅洁净的小道。我脚下的这条小径我已经走了许多遍，估计它已经认识我了。它穿过一片梧桐树、银杏树、苹果树等混生的幼林，逐步通向了教学楼。这可以说是小径扶我入书乡。夏日我初踏这里，浓荫蔽日，绿阴铺野换新光；此刻，秋日时分，红黄枝头二月花，疏朗得能望见高而远的天空。我的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满地的斑斓。是的，秋天到了，不是那种猛然一惊地到了，而是这样蹑着脚尖，悄无声息地，用一片片落叶，一阵阵凉风，一点点槐花的残香，便占领了整个校园。

这落叶，是秋天写给校园的长信，洋洋洒洒，铺满了每一寸可供书写的地面。它们并非一种单调的枯黄。你看，那槐树的叶子，是边缘卷曲的、近乎赭石的颜色，像被岁月焙过火的薄茶，带着一种焦香的暖意；银杏的叶子，是那种纯粹的、明艳的柠檬黄，一片片，宛如小巧玲珑的折扇，又像是蝴蝶薄脆的翅膀。它们落得最有姿态，不是飘零，而是盘旋，悠悠地，打着旋儿，仿佛对高处的枝桠还有无限的眷恋，每一片落下的轨迹，都是一句无声的、优美的告别辞。还有那梧桐的大叶子，巴掌似的，颜色驳杂，黄中泛着青，绿里透着褐，叶脉清晰如掌纹，上面似乎写满了这一季的风霜与日晒。

我俯身拾起一片银杏叶，它的叶柄还带着些许韧性，叶面光滑而冰凉。我忽然想，它曾在春日里如何怯生生地探出嫩绿的芽，在盛夏的暴雨中如何欢畅地洗过澡，又在无数个清晨，如何承接那些年轻学子们匆匆投来的、或许还带着睡意的一瞥。它见证过多少夹着书本的身影，听过多少树下的朗朗书声，或是蟋蟀们的低低的絮语。如今，它完成了自己的一生，静悄悄地躺在我的掌心，将所有的阳光、雨露、风声与鸟鸣，都沉淀为这一抹沉静而辉煌的红、黄、橘、绿等色。这哪里是一片片叶子，这分明是一页页被时光浸透的书签，夹在校园的大大小小的书本里，标记着一个个节点的转换。

我的目光从掌中的叶，投向这被秋意笼罩的校园。午后的阳光是斜照的，失去了夏日的白热与蛮横，变得分外地醇厚与温柔。它穿过已显稀疏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跳动着的光影。不远处，那座爬满了沧桑的教学楼，在这样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庄重而安详。梧桐树的叶子也有一部分变作了深黄色，像是给这沧桑的建筑镶上了一条暗花滚边。有学生三三两两地在球场上玩耍。有的在追逐打闹，有的只是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私语；有的仰着脸似乎在享受这难得的、没有寒意的秋阳，有的在投篮或踢球。还有孩子在清扫树叶，捡拾垃圾。他们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与树的影子、建筑物的影子交错在一起，构成一幅流动的、安宁的图画。

这景象，让我想起古人。宋玉在《九辩》里开篇便叹“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悲凉、萧瑟，唱响了生命衰败的挽歌。然而目光一转，此刻的校园之秋，却很难生出这般彻骨的悲感。孩子们的活力融化了冷风，每一片树叶的“摇落”，没有逝去的怅惘，更多的，却是一种从容的、活泼而优美的情思。草木结束了一个节点的辉煌，坦然地面对未来的节点。这更像是一种积蓄，一种休憩，一种为了更盛大勃发而做的、庄严的沉寂。

这校园里的生命主体，是这些年轻的学子。他们的活力，给秋的沉静底色，注入了最鲜亮的笔触。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依旧热烈，汗水在微凉的空气里蒸腾出白气；林荫道下，抱着书本赶往教室的步履，依旧匆忙而坚定。秋的凉意，似乎只是让他们更加精神抖擞。他们的脸庞上，还没有被岁月刻上太深的年轮，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渴盼与探寻。他们正如这校园里的树木，在春萌发，在夏滋长，而到了秋，便开始沉淀知识，内化思考，褪去一些青涩与浮华，显露出精神的枝干。这便是校园之秋最独特的品格：它不导向悲凉、萧瑟与终结，而指向内省、丰盈与成长。

我不由地又踱步到西边那片树林。还有夏日里“阴阴夏木啭黄鹂”的迹象，只是已经落叶随处宁卧，是一片黄叶的天下了。地面上，是枯黄卷曲的树叶，树枝几近干枯，茎秆也已变黄涩，折断了不少，以一种倔强而又孤傲的姿态站立着。每一叶都有自己的情致，红叶、黄叶、绿叶，色彩斑斓，丰赡了清晨的校园。空气变得清了，也静了，能清晰地露出出天边的流云。我凝视着这些落叶，仿佛看到了屈原的橘林，看到了梵高的向日葵。李商隐有句“留得枯荷听雨声。”那是何等清寂而又有味的境界。此刻没有雨，但我想象着，若是秋夜有雨，点点滴滴，敲在这黄叶上，那声音定然是清脆而坚实的，断不像打在肥大的夏荷上那般沉闷。这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风骨，是一种生命力量坚韧的的、不屈的造型。它告诉我，绚烂有过，喧嚣有过，而今归于沉寂，但这沉寂本身，就是一种存在，一种宣告。

这树木，这落叶，这朝阳，连同这校园里的一切，仿佛都在参与一场无声的、盛大的哲学讨论。它们在言说关于时间、关于生命、关于荣枯、关于积淀的真理。课堂上的论述或许是清晰的、逻辑的，而这里的言说，却是感性的、磅礴的，需要用整个心灵去谛听。

天色渐渐亮了。东边的天空，染上了一片暖橘与玫瑰紫交融的霞光，比夏日更加沉静，比冬日更加温存。在玫瑰红中晕开一团团柔黄的光。光线更加亮了起来，校园里的景物，刹那间绚丽温润，轮廓清晰，绽放出了迷人的笑脸。我感觉我都要被融化了。

该上楼办公了。我离开了这满地的落叶。明日，或许就会有勤快的孩子们将它们扫去，堆在一处，但它们毕竟这样恣意地、美丽地存在过一整个白日。我空着手来，此刻却觉得满载而归。这满园的秋色，这落叶写就的长诗，已悄然印在了我的心上。我转过身，向着来路，向着那灯火通明的办公区走去，脚步依旧轻缓，仿佛怕踏碎了这一地完整的、金黄色的寂静。

酒泉的秋天，在绵密的金色中飘落了下来，我喜欢在这洒满金色的酒泉一中徜徉，就像是在阿拉丁神灯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