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西安了。
我想,这秦川的八百里,其实是一部摊开了的、沉默的史书。那厚厚的黄土,一层压着一层,埋着的不是死去的王朝,而是我们民族少年时代的梦,酣睡着,呼吸沉雄。风在这里,也似乎变了性情,它不似江南风那般黏稠湿润,带着水汽与花香的;这关中的风,是干爽的,硬朗的,掠过原野,带来麦田与泥土的、最本真的气息。它吹过阿房宫的废墟,吹过大明宫的残柱,也吹过今日农家新砌的院墙,一律平等地,将它们都抚成一种苍茫的、时间的颜色。
我总以为,要看懂西安,是不能不去那些陵冢看看的。车行向北,过了渭水,地势便缓缓地高了起来。那一个个覆斗形的土堆,兀自立在天地之间,沉静得叫人不敢呼吸。那便是汉家天子的长眠之所了。汉武帝的茂陵,陪衬着那位年少将军的坟,形似祁连。我站在那祁连山般的冢前,风猎猎地响,恍然间,仿佛能听见千军万马的嘶鸣,从那历史的缝隙里,隐隐地透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雄浑与悲怆!一个时代的开拓与荣光,最终都沉寂为这黄土一抔,任凭着春来的草,秋去的风,一年年地,绿了又黄。
然而西安,又并非一味地雄浑。待到华灯初上,城里那偌大、巍峨的城墙,便被一串串橙红的灯笼勾勒出了温柔的轮廓。这坚硬的、军事的骨骼,到了这太平年月,竟也生出了几分市井的柔情。墙根下,有慢跑的人,有唱秦腔的自乐班,那一声高亢的、带着血性的吼,仿佛要把人胸膛里所有的块垒都喷出来似的,听着,竟莫名地想落下泪来。
若要寻那盛唐的影子,便须往大雁塔下去了。那塔,像一位瘦硬的老僧,风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了千年的沧桑。玄奘法师从西域带回的经卷,曾在这里被虔诚地翻译、诵读。我想象着,当年的他,在无数个清冷的夜里,是否也曾独坐塔中,听着塔角风铃的清响,那铃声与梵唱交织,该是怎样一种动人心魄的宁静。而今,塔的前面,是开阔的广场与喷泉,衣着时髦的男男女女笑着走过。古与今,僧与俗,寂与喧,在这里奇妙地交融,却并不显得冲突。那塔,只是静静地看着,包容着一切,仿佛在说:这便是人间。
在西安的最后一夜,我寻了一处小馆子,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那馍,是要自己亲手细细地掰碎的,掰成黄豆大小的粒,然后交由伙计,用滚烫的羊肉汤反复地浇洌。我坐在油光的木桌旁,慢条斯理地掰着,周遭是嘈杂的、鲜活的关中乡音。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掰碎的仿佛不是一块饦饦馍,而是这西安城千年的时光。那些帝王的伟业,诗人的篇章,美人的笑靥,都化作了这手中实在的、温热的触感。
八百里秦川,是它的底色。十三朝古都,是它的风骨。它不言不语,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它见过“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狂欢,也见过“国破山河在”的悲凉。而如今,它只是这样坦然地、从容地坐着,让秦汉的风吹过唐朝的雨,落在今人的肩头。你来了,它不特别地欢迎你。你走了,它也不特别地留恋你。它只是在那里,像一个永恒的、沉默的坐标,告诉我们,我们从哪里来。而我们这些过客,能从这厚重的黄土里,从这呜咽的秦腔里,品出几分人生的滋味,便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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