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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游说,家人们,现在可以去上一下洗手间,然后进入阳关博物馆参观。七八台手推轮椅陆续撤出,小一点的“罕罕”们被父母抱去阴凉处休息。合影打卡点还原为沙色城楼下的一片空地,立刻被敦煌特有的明亮与寂寞所填满。
十三个家庭中,只有来自山西的母女三人还在烈日下站立着。她们个子都很高,都是颀长柔和的身材和样貌,穿着从头遮到脚的浅色防晒服,背影如同三道下落中的泉水。于今回想,那正是我决定走向她们的时刻,那一刻是常玉的画风,梦蓝色背景,梦白色主体,直觉想象出线条,边界消融于阴影。
已不再青春的母亲依旧是三个中最美的。她所承受的多年劬劳,并没有把她的妍好席卷一空,常在的忧虑只是使她的笑意展开得慢一些。她在一所中学任教,是历史老师。或也因此,在大家围成一圈谈心时,她的表达相对更加沉静和概括。她说:“我的孩子,虽然她不完美,或者说,很不完美……但是她带给我不一样的生命体验,让我感觉到,人生其实是有着我们一开始无法想象的意义。”
二十三岁的姐姐举止腼腆,还像个高中生。她的声音轻轻的,每次开口说话前,都快速叫我一声“老师”。集合的第一天晚上,“破冰”环节正在进行时,我挨个儿请每个家庭填写资料,得知姐姐刚考上汉语言文字学的研究生,我脱口道我也是中文系毕业的,我们相视而笑。于是,在这么多人当中,我和这个女孩率先实现了浅浅的“破冰”,彼此之间拉了一根谁也看不见的透明丝线。
当然,我确信,相处了几天,她们还是不知道我这么一个人——佩戴着志愿者的徽章、滥竽充数在一群专业人士之中,没有显示出任何技能点、个人简介也没有任何记忆点的一个人——是谁、来干嘛的。
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认,我是来寻找故事的。一个疲惫、安静的故事猎手,要认领一个陌生、猛烈的故事带回家。
十四岁的妹妹可能就是那个故事。小胖威利症是一种罕见病,发生比例约1/12000至1/15000。病的名字看上去可爱,却有种把活人变成玩具形态的残忍,患者从一岁左右就会开始无节制饮食,如果饮食控制与药物干预未能达到效果,他们最终会长得像一个模板,嘴角和眉毛下垂,面部像被挤压过,体重超出正常范围,行动迟缓,智力偏低。
可是,妹妹似乎逃逸出了小胖威利的黑魔法。她没有休学,也不肥胖,一望可知是一个在青春发育期营养吸收很好的女孩,顶着一头茂盛乌黑的短发,像个运动健将;她虽然和母亲、姐姐算不上太像,脸型偏长,眼睛的线条略略收窄、眼尾上扬,但都有一样的好皮肤。她笑起来非常大力,深谷般的笑靥下可以看到两排不见尽头的整齐牙齿,仿佛牙齿也在笑。不说话的时候,她会专注地打量着你,眼珠“唰”一下又黑又亮,微笑得饶有兴致。每当这时候,我会感觉到一些紧张。这是因为,妹妹大部分时间显得像个随和的闲人,一旦较真起来却很麻烦。往往是,那一小点事实已经发生了,弥补也效果不大了,只能慢慢地安抚、反复地解释,像是把水一点一点渗进板结的土层。
昨天夜里,大巴开到酒店门口,大家下车的时候,妹妹突然崩溃了。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生气了,着火原因是工作人员发放每组家庭的“拍立得”照片时,顺手递给了姐姐而不是她。“拍立得”事件之后,工作人员复盘了事情经过,相互提醒要照顾到妹妹敏感固执的心性。然而,此刻,我们都还不知道即将面临妹妹的又一次崩溃,只为姐姐手里拎着的那个只比饭盒略大一些的手提箱。刚才,集体合影结束后,这次活动的组织方把随队急救箱交给姐姐,请她代管,满足姐姐想当个志愿者的愿望。妹妹心里的别扭劲儿,忍耐到了进入阳关博物馆之后没多久就发作了。为什么手提箱给了姐姐,而不是交给她来保管?她明明有能力帮上这个忙。合影的时候要打横幅、收横幅,她不是也帮上忙了吗?而且大家都夸她做得很周到。
“能让我也做一点事吗?我应该也能帮上忙。”她反复申诉,孩子气地使用着相当正式的词汇,想要装作不经意,目光却在所有人面前那么坦露、直白地觑着姐姐手里的急救箱。姐姐没有说话,也没有放手,脸上同时显现出被指责的委屈和容忍、行程总是无法顺利进行的惊惶焦虑,以及拿不准是不是要继续餍足她的犹豫。
十几分钟后,我在博物馆出口的汉刻石雕旁再次遇到她们时,急救箱已经拎在了妹妹手中。经历了这次易手,小箱子看上去像某种战利品。
角力失败的一方是谁呢,是姐姐吗?我寻找姐姐的身影。是的,我要……无耻地动用那根透明的丝线。也许,姐姐才是我要找的那个故事,在“罕见”的遮蔽下更容易被忽略的故事。我们通常关注的是病人,有谁关注到病人的同胞姐妹?上帝歪了一下枪托,所以她躲过了基因狙击,没有成为患者,但她需要承担起的是大半生照顾患者的责任。她的生命要怎样去自我挤压、拓宽,才能接纳这样一个不速之客?
在嘈杂的人声中,在西域三十六国的疆域导图下,我的思绪被妹妹简短的演讲打断了,她此时心情已转好,黑亮的眼珠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我:“姐姐,你有忙给我帮吗?我只想能帮上一点忙,我什么都不想,就想帮帮忙,如果你有忙给我帮——我就,谢谢你了!”说到“谢谢”,拳头握起,重复作揖的动作。我,一个无知的外人,浑然空白地站在她面前,就这样被灵光击中了。妹妹跳过复杂的语言地图,向我极力指出目的地:她不是针对姐姐,不是在巩固宠爱,不是在自私捣乱,不是在行使病人对正常人的嫉妒,是在要求权利——“不完美,很不完美”的她,被考虑到可以帮忙的权利,被允许帮忙后才能进一步确认自我能力的权利。在那一瞬间,我顿悟,她完全理解自己的存在,进而定义自己的活法。她也许抱歉,但别无他法。
2
“罕罕漫游”的口号是:从第一次到每一次。一次什么?我想当然的答案是:出门旅行。
理由也很充分:罕见病是个无底洞,患者家庭多半倾尽人力财力来维系患儿的生命质量,“旅行”这种治疗之外的非必须出行,对于他们是奢侈的也是高危的。即便能够实现偶尔的旅行,家庭成员的精神也常常处于紧绷之中。
蔻德罕见病中心创始人黄如方是罕见病“假性软骨发育不全症”患者。他本人没有去敦煌,两个月后我们在上海见了一面,他说话大声,爱笑。彼时他和同事们正热烈讨论着“罕罕漫游”下一站西安的行程。
黄如方(右)与“罕罕漫游”资助的罕见病患者在厦门海滩漫步(受访者供图)
黄如方纠正了我对于“罕罕漫游”的理解偏差——
“从第一次到每一次”不是一个简单的旅游项目。出门旅行去玩儿,这是理由,是手段,是入口,是最基础最浅层的目的。我们更多的目的是通过三四天的接触,让我们专业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与这些家庭充分正向沟通,无形地影响他们,来达到心理疗愈的目的。
这个心理的疗愈主要解决三个方面的问题。第一个方面的问题叫疾病的自我认知。整个家庭对于孩子得了这个疾病要接纳,要认可到:“我现在一辈子都要带着这样的孩子,我的孩子要一辈子面对这个疾病,我不能不以积极的心态面对这个疾病。”这是我们旅行里面必须要解决的自我认同。
第二个要解决的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关系。包括亲子关系,也包括夫妻间的关系。比如说一对夫妻,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对于孩子的疾病,他们俩是有不一样的观点想法的,一方说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积极治疗,砸锅卖铁也要给孩子治,另一方可能就说,哎呀,这个孩子都这么严重了,有口饭吃就行了,采取消极的教育。更严重一些,一方实在受不了,跑了,离婚了,这些情况都有。还有呢,父母经常为自己孩子的疾病治疗花钱,对吧?在家里讨论啊,唉声叹气呀,很无奈呀,甚至吵架啦。其实孩子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他们就生怕父母哪一天不要他了,把他“扔”了。所以,我们的这些孩子的亲子关系其实是很敏感很微妙的。
第三个方面要解决的是社会关系。比如,这样的一次旅行之后,他们能够迈出第一步,带着孩子到楼下小区去玩儿,跟其他的普通的家庭去玩儿。别人问他,他也敢于去回答问题,不怕被人嘲笑和误解。当然,融入社会有相当多的挑战。
“从第一次到每一次”是从身到心。如果说“第一次”指的是“罕罕漫游”的活动带给大家的许多个“第一次”:可能是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到敦煌,第一次看见沙漠,第一次跟这么多人玩儿,甚至很多孩子是第一次跟爸爸妈妈一起玩儿,那么“每一次”指的是这样的一场心灵疗愈的旅行能带给患者长远的改变,孩子在未来的家庭生活、亲子关系、人生发展之中,能够时时想起这个活动,能够长久葆有这个活动带来的收获,持续得到激励和感动。我觉得这是能实现的。每一次“漫游”后,都过了好几个月了,我还能接到家长痛哭流涕的电话,说孩子变化很大,能够积极地去生活了,不再反感学习了,等等。这些改变实在太了不起了。
大巴车肚子里放满了折叠轮椅,脆弱的孩子们被抱上抱下,太阳底下个个都像是马上就要晒化了,但他们一声不吭,从无抱怨,父母们亦早已耐受高强度的体力付出,迅速、沉默、到位。但也偶有意外,在一小片沙地上行进时,简易轮椅不仅颠簸而且易翻,一个男孩因此从父亲推着的轮椅上掉落,脸朝下倒地。因身体不能动,被从沙地上扶起来时,幼嫩的面颊沾满沙砾,擦痕泛红,男孩受惊,张嘴说不出声,而后欲泣,但他克制了自己,接受了父亲的道歉。眼泪屏在眼眶里,没有流下来。如果流下来,父亲会更自责。
除此之外全是神迹般的奇观:从莫高窟藏经洞参观出来后,高高的蓝天上绽放出凤鸟般的云纹;探班《千手观音》驻场演出后台,全体聋哑演员赶在正式演出前专门为孩子们表演了舞蹈片段(上图),还赠送了礼物;胡杨木遍布的文博园里,常年少雨的天空中先后出现了三次浓烈的彩虹,欲燃暮色与云层中频闪的雷电同时降临,异彩光芒照耀下的园区内部公路宛如一部大片的取景,仿佛可以通往无穷的远方。
当彩虹出现在天边的时候,这支队伍暂时分化。家长们集中在沙丘上的亭子里恳谈——据说他们不出几分钟全都哭惨了。这也是“罕罕漫游”在每次行程中都会安排的一个环节:创造出一些时间空间,让患者的监护人、陪护人缓释片刻,抱团打气。事后回想,这也就是黄如方强调的进行心理疗愈的一个重要部分。
“罕罕”们则被志愿者带到沙丘下大路边的餐桌边围坐,享用切开的西瓜和零食,像一场生日野餐会。十三个孩子,有五位杜氏肌营养不良症,两位小胖威利综合症,一位骨纤维异常增殖症,一位假性软骨发育不全,一位多发性软骨发育不良,一位丙酸血症,一位白化病,一位线粒体脑肌病。有的孩子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也有孩子脖子以下的身体都已经不能自主活动。但他们都像所有孩子一样对于旅行充满了好奇。
我招他们说话。“来一个个说说,这次旅行中最神奇、最不可思议的事。”
“竟然会有人盗墓!破坏历史文物,想不通这种人!”
“在莫高窟看到的佛像的眼珠,就好像真人眼珠一样会看着我!”
“我学到了一个很好的词:满壁风动。”
“最不可思议的就是现在,我第一次看到了三道彩虹。自然奇观。”
“又有闪电!看到没?”
“彩虹那边好像有龙要出来了!”
“我想唱歌。”
姐姐视角的作者和小草
想唱歌的正是妹妹。她穿着淡绿色汉服裙,自报家门想唱一首《小草》。这可能是在家里练得最多的一首歌,她很有信心,台风拉满。大家自发为她打拍子。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这是一首我小时候就已经流传广泛的歌,唱的是普通人的平凡和坦然,尾声有一丝由苦涩转化而成的豪迈。妹妹唱到第二遍时,忘词断片,打了格楞。但她的听众们并不介意,鼓掌很大力。
患者的家人们在胡杨林中穿行
家长们陆续从山丘上下来,脸上停留着刚释放过情绪的平静。姐姐也下来了,她快要走近的时候,妹妹突然转过来拉住我的袖子,对我说:“姐姐,我还想再唱一遍《小草》,刚才那遍没唱好。”
我说好,我和你一起唱。
沾染着夕阳红晖的风吹起了我的卷发和妹妹的短发,我们一时都看不见对方,但这时候妹妹拍着巴掌开唱了,我也跟上,“没有花香/没有树高……”她停下来,纠正我,“你先别唱,节奏不对会影响我发挥。”
我说好,那我给你打拍子。
这一遍非常顺畅。妹妹笑了,牙齿也在笑。我说:“完美!”转过脸,看见姐姐举着手机,在给我们录视频。
3
“妹妹的《小草》唱得真好啊。听说她小名就叫小草?”
“叫小草,她也喜欢《小草》,她像小草一样很有生命力。”
“什么时候发现妹妹不对劲的?”
却没有回答。回头看,原本和我并肩而行的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我身后,双手捂住眼睛,泪水似乎是在我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涌出的。
这是一条被绿色藤蔓浸透的回廊,静谧,悠长,连接着西千佛洞景区和办公区。这个时候,孩子们在画室里跟着画师绘制砖画,于是我终于得到一个空隙,轻轻拉了一下那根丝线。姐姐爽快地答应出来聊一会儿。我手心里握着一枚青涩小果,走在前面。天气好极了,阳光下有蜜蜂轻捷地飞动。在散步的气氛中,我问了一个最家常的问题,没有想到,一下就让姐姐失声痛哭了——按当下流行的话来说,“破防”了。我没有继续,等待姐姐把“防”再次建立起来。和谈话得到什么相比,我觉得更重要的事情是保护好姐姐的“防”。
我们坐在两只石凳上,面向着两棵芬芳的苹果树。“老师,对不起,我这个人特别容易哭,你不要介意,”她找出纸巾拭泪,缓了一下,回答说,“从妹妹刚出生就知道了……别的孩子都哭,她不会哭……”
下面是姐姐讲述的故事。
我一直盼着有个妹妹,九岁那年,把妹妹盼来了。但从那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妹妹出生就不会哭,别的孩子都哭,她不哭。爸爸妈妈想了好多办法,要让她存活,还要搞清楚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怎样才能治。他们抱着妹妹到处去看病,一层层看上去,最后确诊是小胖威利,罕见病,整个县城就我们家一个。
这次罕罕漫游,别人家都是爸爸妈妈带着孩子出来,为什么我们家是妈妈和我们姐妹俩呢?一是因为爸爸要上班,二是因为我平时和妹妹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想趁这个机会和她多相处相处。平时都是爸妈在照顾妹妹,我从中学开始就离开家在外地住校了,你知道吧,就是那种没有双休日、很卷很卷的中学。我只有寒暑假才回家住上一段时候。妹妹小时候和我是很亲的,现在就没有那么亲了,我很难过。
我忍不住打断她,“妹妹——跟你原本期待的妹妹不一样的妹妹——和你亲不亲,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很重要。”她没有一丝迟疑。
妹妹现在快要和我一样高了,但是提到妹妹,我心里一下子闪过的画面还是她小时候在家里顽皮的景象,也没什么特别的动作,就是她会比个“耶”或者吐吐舌头什么的,非常可爱,我们在一边给她拍照记录。总感觉她还是那个小小的宝宝。一说到妹妹,我心里那个宝宝就会出来。
是的,我的妹妹和别人家的妹妹不一样。我的同学里也有很多姐妹、兄弟、姐弟,有的年龄差了12岁,彼此都有代沟了,但他们和我们比起来,依旧是正常的家庭。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着要“拒收”这样的妹妹,我一直想的都是怎样对她更好。
我们加入了病友群,经常商量用药,有时会有聚会。妹妹这个病,要打生长激素,不知为什么,生长激素的水剂特别贵,真的特别贵,我们坚持了一段时间也坚持不下去了。眼看着其他病友也是这个经济情况,不得已断了药,一下子就胖上去,两三百斤,走不动路,脊柱也压弯了,我看着特别揪心。还有的病友,下一次聚会就没见到,人没了。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们也不好去打听,只是默默难过。所以这个病的平均寿命或者预期寿命是多少,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愿意去往那方面想。虽然爸爸妈妈没有说,但我知道我会是那个陪妹妹陪得最久的人,我有责任在身上。
到现在为止,妈妈和妹妹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妹妹在妈妈教书的中学读初中,住校,妈妈和她住一间宿舍,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妹妹的病情被控制得这么好,在病友中也不多见。你看到了,她不胖,1米65,140斤左右,正常体型。能保持这样的体型非常不容易。小时候妹妹胖过,有多胖呢?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就说这样下去不行,全身都受到压迫,妹妹脊线歪了,现在还在矫正呢。刚才说到生长激素的水剂价格很贵,那怎么办?粉剂就比水剂便宜很多。有一次我放假回到家,发现忽然我妈就已经会熟练地推针了,看到她给妹妹打针,我惊讶,震动。对不起老师,我又哭了……因为我以前认识的妈妈胆子特别小,为了妹妹她把自己变得特别特别强大了。还有饮食方面,也尝试了很多办法。食量和食物种类都要控制,不吃精米精面,吃玉米粗粮,吃鱼虾。有个办法用下来管用,虽然那原理我也不清楚,就是米饭做好了冻起来,复热后吃,热量会减少很多。吃饭方面,妹妹很乖。
下面说说我自己吧,我的性格我一点也不喜欢,要改。太柔弱,容易纠结,容易感伤,太容易掉眼泪。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毛病,眼泪泛滥,止不住往下淌。读中学时,我一直是一个不算太合群的人,没有亲近的朋友,就是一个人刻苦学习,也只有在学习最专心的时候,我才会暂时忘记一会妹妹的病情,除此之外的每时每刻我都牵挂着妹妹,不去想也会想,心里就一直像堵着。
到了大学,我运气很好,认识了几个好朋友,对我的帮助特别大。她们都那么热情、阳光地对待我,我也积极开朗了很多。前不久,大学好友在太原聚会,有相聚就有离别嘛,我和大家说好了,我肯定会狂哭,千万别扫兴,果然离别那天我从早上就开始默默地哭,眼泪流啊流啊一直流到下午分别。好在朋友们都了解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我选了汉语言文字学专业,不是因为我不喜欢现当代文学,正相反,是我根本不敢读,太容易代入了,我读萧红的《呼兰河传》,看到小团圆媳妇吃的那些苦,哭到不能自已。我对苦命的人生好像特别共情,必须保持一点距离。
这次来参加“罕罕漫游”之前,工作人员给我们做了问卷,也让我们写下当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我确实是带很大的困惑来的,那就是妹妹的情绪问题。我们猜不准她的雷点,来得快去得慢,会持续很长时间。比如在学校,妹妹所在的班级,班主任老师分配大扫除任务,她没领到任务,就很生气,觉得不公平。妈妈只能去找她的班主任老师,给她派个活儿。再比如老师让同学发奖状,轮到别的同学发,她也生气,“昨天是我发的,怎么今天就不是我了?”她要争要抢的都是去帮助别人的机会。妈妈的话她能听进去一些,我的话完全是白费劲,劝不进一点。
我最焦虑的还有一个点,那就是我在家的时候并不多,但只要我在家,她经常会因为感觉到妈妈“偏心”我而大哭大闹,好好的家庭气氛降到冰点。可是我有时候还觉得妈妈经常偏心她呢,妈妈陪伴她的时间是比陪伴我的时间要多得多的!
这种事太多了,我现在想起来的一次,我去阳台上晒衣服,妈妈让我把窗户顺便关上,因我当时就在那窗户边上站着,我说好的好的,顺手就关上了。结果妹妹就问为什么不让她关,然后立刻开始大哭,一切解释都没有用,她会执拗地认为就是她想的那样——妈妈偏心姐姐。有时甚至没有任何前奏,她就会说妈妈更喜欢姐姐,伤心地哭了起来。这个心理如何去破解?今后我们姐妹还要相伴很长时间,这是我最大的困惑。
我现在是这么理解这个事的:是病而不是妹妹自己想要发这些脾气。发脾气的时候她的本心在和病因斗争着呢,就像心里有两个小人,是想发脾气的那个小人占了上风,她自己也痛苦呢。我能感受到她也痛苦,她也不想这样。妹妹在内心深处知道我爱她,她也爱我,是病在阻碍我们。在她不生气的时候,她会很清楚地和我说:我们两个,相互照顾。
姐姐和小草拥抱
老师你知道日本动漫《鬼灭之刃》吗?是大学好友推荐给我看的,她并不知道我家里有个罕见病妹妹,只是觉得我会喜欢。我一看就哭了……故事的主人公全家都被恶鬼杀光了,最亲爱的妹妹也变成了鬼,她还想咬哥哥,哥哥让她嘴里咬着一把斧头,用箩筐背起她,到外面的世界去斩杀恶鬼,一定要寻找到让妹妹变回人的办法。其实,哥哥成长的勇敢旅程,是因为妹妹而产生的呀。我感谢小草成为我的妹妹,和我一起走过许多难忘的时光,感谢她,是因为她,我才来到了这里,是她带着我来的。我一直都在追更《鬼灭之刃》,我盼望着故事有个好结局。哥哥都这么努力了,一定不会白费,妹妹会变回人的,老师你说对吗?
4
导游解说词:“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说的就是这里了,前方就是阳关大道,丝绸之路南路的必经之道,宽达三十六丈,可见当年车水马龙浩浩荡荡的盛况。”
我们的眼前一片虚空,驴车经过扬起的微尘不一会就落回地面,铃铛的脆响更显出空间的寂寥。我们的身后是王维的石雕像,在环绕的柳树中,诗人抬起酒杯,凝固为人生临别最后一刻的欢达纵意,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和流行于后世1980年代的《小草》一样,结尾也是苦涩转化而来的豪迈。或许这是中国人的情感升调密码。
西出阳关的驴车
皑皑雪山的横断出现在黄沙尽头,一层一层的山峦重重叠叠推至天边淡不可及。阳关像此端世界的一个布景,通过之后,是彼端的万千无常。可是小草和小草的姐姐坐在驴车上,轻轻摇晃。她们没有太注意远方的事物。她们毫未察觉已经一起出了阳关。
小草尝试去抚摸褐色驴子的背脊,笑了:“真有意思,姐你也摸一下,摸上去绵绵的。”
姐姐摸了,笑着说:“是绵绵的,像什么呀?”
小草:“像羽毛。”
我没能带回陌生、猛烈的故事,只带回了那一刻。那一刻是常玉的画风,梦蓝色背景,梦白色主体,直觉想象出线条,边界消融于阴影。
当天是小草的生日。晚上,在敦煌市区的一家饭店里,她第一次和好几桌人一起过了生日、切了蛋糕、吹了蜡烛,开始了她十五岁的第一天。每一天。
2025年10月1日~15日 上海
(本稿内容已得到受访者确认,特此感谢“罕罕漫游”敦煌站的全体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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