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后三日,早起爬白石洞。白石洞在博山西郊,抬脚即至。进山门,便是白石峪,三里山间石阶,曲曲折折,攀援而上。晨雾低徊,草木扶疏。明末赵进美曾言,“入白石峪二三里,多桃树,一径在蒙茸中”,三四百年过去,时过境迁,桃树只余一二,“蒙茸”之景也已不再。因两山夹峙,山峪逼仄,鹅耳枥、君迁子、毛梾、山柿、黄栌、流苏、黄连木等高大乔木皆抻着脖子往上长,去树冠外争阳光,一律成了瘦高个。底部一二十米的树干几乎不生枝叶,光秃秃的,一根根寂寥落寞;只有树高三分之一以上才枝繁叶茂,蔽日遮天。阳光一照,光影流转,有红、有黄、有绿,万彩迷离。至于树下灌木杂草,因久不见天日,几乎绝迹,唯有枯叶间钻出的山韭野葱,依然自顾自碧绿着。

行至山腰,杂树洞天豁然开朗,仿佛从茂密森林的波涛里浮出,忽见偌大白岩崖壁面东直立,如树高屏。屏上洞穴密布,崖柏丛丛点缀其间,如墨洒白石,果是“白石如屏,洞穴如巢”。始信赵进美所言“数百丈石岩,真如张屏”不虚。岩壁之下,即白石洞主洞,高五米、深七米,壁上密布百余处穴窍,大者可容十几人围坐,小者仅能探首张望,形成“洞中有穴,穴中有洞,穴洞连通”之奇境,雄浑而奇崛。立于百丈崖下,仰观“巉岩欲坠”,俯瞰“深溪潺潺”,胸中块垒,尽随山风散去。
山幽洞奇,此处早成修仙悟道之地,亦为文人精神之落脚处。明清时,道士于此筑墙设门,建起龙王祠、玉皇阁,一时“岩洞藏古寺”。文人亦不时在此雅集,把酒临风,推杯换盏,歌咏唱和以远离尘嚣。道家仙迹与文人辞赋,多已化作典籍中的文化记忆。孙廷铨《颜山杂记》载博山山水,曾专列“岩洞”一门,对草木却仅以“林壑幽深”一笔带过。道士修行,文人避世,在山洞间出没,难道果真未曾留意到那株古银杏?这棵树,大约从南宋时便已站立于此。

当我还在城区的过境路上,远远便瞧见古银杏金黄的身影在白石洞的巉岩间烁烁发光。来到树下,真为其体量与光彩所震撼。树高十丈,贴崖壁而立,阳光直射下满树融金,黄光灿灿,黄得那般浓烈、纯粹、饱和,浓稠得化也化不开。这棵银杏在此伫立千年,何以竟不入史家之眼?“颜神八景”之“仙洞藏春”以山洞为核,草木从未成为叙事主角。乾隆八年的《求雨碑记》,通篇写百姓山洞求雨之盛况,却只字不提洞外草木,更未言及这银杏。
古树似乎总难入文人之眼,常在诗文中缺席,文人独对山洞兴致盎然。赵进美改白石洞为“过雨岩”时,古银杏已有数丈之高,最不该被他忽略,这究竟是为何?博山自宋元起便烧造琉璃,烧琉璃需木炭,木材遂成重要资源。孙廷铨在《颜山杂记》中述琉璃做法,仅隐约提及木材之用。为保用度,明万历年间官府立碑禁伐,此等视树为物用之观念,亦影响文人之眼光,未见其对古树名木的任何深思。可见,要么几百年前古树并不稀罕,要么是偏颇的文人审美辜负了古树。无论宗教抑或世俗,再珍贵的古树名木,似乎总不及一个洞窟来得重要——文人的洞穴情结,何其深也。

多年前,一群博山内画艺人曾相约:待大雪纷飞时,上白石洞吃火锅去。未几,大雪封山。四五人提锅携勺,带着白菜豆腐进了山。山风呼啸,雪花纷扬,白石洞茫茫一片。几位怀揣热望的内画艺人,在老银杏树下举杯畅饮,锅里的肉汤咕嘟作响,热气袅袅升向崖壁。雪花落上肩头、掉进火锅、飘入酒杯。大树为他们遮风,草木赠他们焰火,火光映红他们的脸庞。这场雪中雅聚,不再是文人寄情山洞的出世之思,而是将山水草木视为生命的底色。没有这棵古银杏,冬日的深山,便少了艺术的依托,也缺了生活的底气。
如今,白石洞的千年银杏光华依旧,无数乔木自在生长,这不能不感谢原山林场的悉心守护。多年来,护林员一直守护着银杏及山中所有古树名木。卫星遥感、无人机巡护、红外热成像、雷达探火……全方位智慧防火监测系统已然建立。他们定期巡山,查看树干有无虫害,根系是否牢固;若遇狂风暴雨,还会为老银杏搭架支撑。每棵古树皆有档案,记录长势与问题,精心打理。人护树,树亦护人——夏日为人遮荫,秋日添景增色。老人在树下闲话家常,孩童在树下嬉戏玩闹,游客在此驻足留影。对博山人而言,这千年银杏是乡愁,是印记。秋日黄叶翻飞,如天女撒金,不独为观景,更是生命喜悦的姿态。它伫立近千年,诉说着自然的故事,也矫正着古代文人的偏狭。

日值中天,银杏树将烁烁光芒映射于白石洞绝壁,把白岩染作一片金黄。乌黑的山洞在金光映衬下愈显幽深。古银杏叶在微风中轻颤,偶尔几片翩然坠落,栖在直播女孩的发间、肩头,或静静躺回大地。满山树木默立于秋光之中,诉说着它们在地球上亿年的坚守,也低语着与人类的情缘纠缠。此刻,我仿佛可见古代文人身着长衫,手持书卷,伫立白岩之下,或许也曾为这银杏金辉、为满山生机驻足片刻,只是遗憾未曾落于笔墨。是啊,神仙已远,唯有满山草木,岁岁枯荣,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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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培国
淄博世纪英才外语学校执行董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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